光明而幸福的时刻 文/罗博学
1986年4月的那个黎明,一声婴孩啼哭唤醒沉睡的村庄。在这之前,另一个男婴──他的哥哥,在出生的第一个夜里,便沉沉睡去。
这是一个大胖小子,他在母亲怀里安睡无恙。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安宁的生命──出生时天刚破晓,这是一个暗含深意的时间。自此,光明与黑暗将他撕扯;绝望和希望难舍难分。
终生印痕
1989年,这大胖小子3岁。十几年他後知道,那年,中国爆发了一场运动,很多人的理想被颠覆。
孩子最幸福的时光∶过年。
春节迫近,村里瞬间热闹起来。父亲从省城归乡。父亲的书法颇具名气,给乡亲们撰写春联,自是一件乐事。母亲每天在厨房忙碌。厨房,那是有著极强诱惑的地方。里面的灯一亮,便有了年的风情和遐想。
清晨的村庄,异常明朗、乾净,有著厚重的泥土气息。孩子们很早便起床,踏著年的鞭炮,欢快地奔跑嘻笑著。
大胖小子穿上新买的衣服──那是一件老虎皮式的外套,悄悄遛进厨房。里面放满了大盆小盆,盆里都是难得一见的年货。孩子异常兴奋,食欲被激发起来, 一发不可收拾。
妈妈坐在灶火前,摇动著鼓风机。她看著孩子饥渴的眼神,笑了笑,顺手塞给他一颗糖果。孩子放在嘴里,甜蜜地四处瞅瞅。他看到橱柜上面有一个冒著热气的篮子,心想肯定是刚出锅的食物。趁妈妈不注意,他来到橱柜底下,攀著柜沿向上伸手。摇摇晃晃,他径直摔了下来──下面放著一盆刚出锅的萝卜肉汤!
他整个人坐在热气里,“哇哇”地大哭起来。
妈妈闻声跑来,一把将他抱起,用围裙包裹住。孩子烧伤严重,在妈妈怀里快要昏厥了┅┅
他隐约听到声声呼唤∶“上帝!耶稣!救救我的孩子┅┅”之後,再也感受不到疼痛。
妈妈带他到县城第一医院。老大夫远近闻名,一位慈祥的大伯,戴一副黑框眼镜。他的药是祖传秘方,专治烫伤。一瓶药5元钱,彷佛一瓶红色香膏。
村里的乡亲们都说,若非上帝保守,胖小子性命难保。数月後,灼伤痊愈,仅仅留下些印痕。那是终生的印痕,为了提醒他,不要忘却∶“上帝”。
夜间歌声
90年代初的中国,多数乡下也还人丁旺盛,没有太多人涌进城市,被扣上“打工仔”和“打工妹”的帽子。大胖小子的村子也一样,到处都是年轻力壮的人,旋转著一个年代的纷繁。
大胖小子自小便受到乡亲们过分呵护。村庄里有很多孩子,都是陪伴著他一起成长的夥伴。生活的每一天,都充满阳光与欢笑。
也许在第7个年头,大胖小子的身体开始泛起了毛病。他渐渐的没了笑声,萎靡不振,伴随著厌食、恶心等状况。一月有馀,他变得面黄肌瘦。大胖小子成了小小瘦子。
那时,他读小学一年级。只能中途休学。
妈妈带著孩子来到村里的医疗室。大夫在详细诊断之後,说这是甲肝,也叫黄疸肝炎。不要紧,服用中药,加点滴治疗,即可痊愈。
妈妈松了一口气。她开始每天往返於县医院和家之间。清晨天未亮,她搭上北去的列车,口袋里塞一块馒头;黄昏时分,她拎著沉甸甸的药袋子归来。夜晚,孩子打上点滴,她在厨房熬中药。卧室与厨房之间,通宵亮著一盏灯。
从此,每晚会有很多人来家中聚集。他们并不嫌弃孩子,说这是上帝顶好的安排。孩子不懂,却异常欢喜他们的聚会。他喜欢那些充满赞美音符的声音。伴随著村民的祈祷,平安涌上他的心头。
一月过去,孩子在祈祷声中变得坚强。对他来讲,也许最幸福的时光,便是聆听著赞美诗与祈祷的那些个夜晚。
站在7岁的尾巴上,他告别养育自己的土地,要进城读书。临走的那一天,车停在门外,家里的器具准备妥当。人们纷纷前来送行。一位年长的大妈,将一本包得严实的书送给他。
那是一本圣经。许多年後他明白,那是真正的祝福。
少年伤痕
都市和乡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致。
他读小学时,便感受到情感的疏离。灵魂像被装进一个透明玻璃杯,始终无法真正自由。孤独,那时已经开始萌芽、成长。
中学时,语文老师布置了一道命题作文∶关於死海不死。
其他同学莫不千篇一律。大家似乎都长著同一颗脑袋。
他想到造物主的创造,写了一篇《造物主与人的对话》。他联想到“上帝”以及“创造”等等美好的字眼,将生命的活力与死海的僵化联系在一起。虽然与作文的命题相悖而行,老师看後,仍写下“奇才”二字。
少年的他也许并不自知∶对他而言,那并非一篇作文,而是日後成长中一直在追寻、一直在经历的东西。
课间时分,爸爸叫他出去,告诉他∶“奶奶去世了。”
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成长了近10个年头,他第一次必须面对一个生命的离去,并且是一个和他非常亲密的生命。他的奶奶去世了!奶奶最疼爱的就是他!奶奶会把所有好吃的留给他!他还没有报答奶奶,奶奶这麽快就走了?
她会去哪里?
父母带著他奔丧回家,看到的,是一具笨重的棺木,停在院子中央。
和其他人一样,他必须哭。事实上,少年内心痛苦不堪。他想见自己的奶奶,却只能面对一具冰冷的棺木嚎啕痛哭。他希望奶奶从里面走出来抚摸他,却只能依旧在寒风中哭泣。
第一次,他意识到死亡是什麽。死亡是亲人的痛哭,面对不可挽回的生命离去。死亡是坟墓前,那一个个毫无知觉的墓碑。
他亲眼看到冰冷的棺木被黄土埋葬,里面,竟睡著他的奶奶!
之後,很长一段时间,他陷入深思痛苦中。在梦中,他见到过奶奶。伸手,却难以和她拥抱。他开始确信∶奶奶死了!永远不会在人间和孙儿再见。
他整个人发生改变。从前的欢乐不复存在。他看著身边人流如潮,却隐隐约约意识到∶人的所有努力奔波,都只是走向同一个冰冷而异常寂寞的世界。
难以负荷
少年毕竟还小,过早沉思生死问题,结果就是难以负荷。他正在渐渐走向另一个极端,承受一个突然降临的灾难。
在省专科医院,他住院治疗了数月。没有人能解释清楚他的病,医学所下的定义模 两可。然而,多年後他明白,那不是“住院”,而是他生命中一次极宝贵经历。一些幸福的人和事,让青春可以回味。
每天清晨七点一刻,值班医师准时查房。不知为何,医师和护士一致认为他独特,总是对他相当关照。上午11时,需要做电疗。一间四周透明的玻璃屋,进去後,将一个帽子戴在头顶。然後,可以自由阅读报刊。这是比较安静的时刻。他带著张海迪的随笔集《生命的追问》,边看边留心地记录读书心得。朋友在窗外看到少年的精彩状态,竖起大拇指,开心地笑起来。
那是比他大几岁的病友李哥。李哥是一位很有思想、个性叛逆的小夥子。读高二时,他连续跳级,读大三时,却中途自动退学了。
在一个晚上,他和李哥聊天。李哥说,来到这个地方的人,都有问题。这个世界上的人,也都有问题。
少年开始意识到什麽,没有再追问。
李哥每天清晨都会带他,去附近操场晨练。李哥始终是沉默的,走路也异常缓慢。半月之後,他匆匆出了院。自此再无音信。从人们口中得知,李哥思维相当敏锐并且怪诞。退学後,李哥在税务局工作。他却认为那是一个充满剥削与欺压的地方,主动辞职,并变得压抑、无奈┅┅和李哥的短暂接触,使得少年开始思考一些问题∶理想与现实、欺压与解放,等等。
近在眼前
在这间医院,他来回往返,荒废了太多光阴,使用了无数药物,病情始终未得舒缓。少年认为,这是一个滑稽的现实∶他浪费了太多资财,却只得到了那几个毫不现实的问题。
他放弃了医学治疗。这不是癌症,也不是躯体症状。服用过多药物,只能增加副作用,毫无益处。
少年只能在空虚、孤独中度日。他多次想要逃离这世界,却终究被希望托著。绝望和希望将他的灵魂撕扯,最低谷时,他甚至写好了遗书。然而他想到了儿时听到的那首歌∶
“每一个生命,在上帝眼里,都是一次神迹。”
少年想起自出生到如今,总有神奇的力量将他牵引。村庄里那祈祷与赞美的声音,母亲对上帝的呼唤,老人家送给他的圣经┅┅这一切,都已经串联了他的整个生命。
他祈祷,上帝近在眼前。
他感到这是最光明而幸福的时刻┅┅
作者现居西安。主要从事写作。
刊于OC106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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