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礼赞

 

 

 

文/毛莉莲

 

 

 

世界所有的节日中,我最喜欢“生日”。这是一个纯属个人的节日:一个生命在这天诞生了。从此之后,爱你的人年年都在这一天庆贺你的诞生,说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极为珍贵的。这一天你是世界的中心,体会到无穷的爱意与自我价值。

我曾有过这样的节日。

小的时候,父母给我过生日。那时家境清贫,蛋糕是不可企及的奢侈品。母亲总是自己做蛋糕:用铝饭盒在煤炉上烘烤,香气溢满一屋子;父亲则做小小的生日腊烛,一岁添一支。吹了腊烛分蛋糕,往往还能得到一些意外的礼物……或者是一本有趣的书;或者是一个久盼的许诺。父母的爱意与关注,使我溶在一种难以描绘的幸福与骄傲之中……

腊烛添到十几根的时候,这节日便中止了—-文化大革命中,父母被关进了牛棚,我则下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二十岁的生日是在深山里渡过的。那天知青上山砍柴。我郑重地记起这天是我的“大”生日。于是买了一斤廉价饼干,与伙伴们分食了,望着遥远的故乡,一齐唱一支当时允许唱的抗日歌曲:”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故乡?……”一个个泪流满面……

那时节,我们都不得不为生存而挣扎,渐渐地,我淡忘了我的生日。

幸运的是,几年以后我漂泊到一个长江边的小城。有了一间破得千疮百孔的小屋,有了他,还有了一帮挚友,我是这群人中间的“小妹妹”。在他们的骄宠之下我又快快活活地过了几回生日。那时,我们真穷。即便是这些美术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也时常在月终赊借饭票。可是,祇要逢上我的节日,他们总不忘带给我一些小吃食,或者是一两具小泥塑,或者是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我得意非凡,觉得自己富足得胜过皇帝!

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个暴雨天,朋友们都不能来。我与他搜集了一切可以盛水的锅盆碗盏,放在屋里十几(抑或几十)处漏雨的地方。俩人就着小方凳,包了一顿豆角馅的水饺;听雨滴叮叮咚咚地敲打着大大小小的容器,像一支乐队专门在为我们演奏。我唱着笑着,快乐得像一个傻瓜!哎,在这风雨飘摇的世界里,能与自己所爱的人共一片遮风避雨的屋檐,是何等幸福快慰的事情。

祇是幸福不长久,一切都随风飘逝了……后来他出国了,很快生活中有了另一个女人。我又开始了无尽飘泊的生涯。那时我刚好三十岁。

生活表面上看来是无可挑剔的:我曾纵横大江南北,到过许多名山大川,见识过许多常人难遇的风土人情;有一份令人艳羡的职业和职业带来的“荣耀”。但,这都不能使我产生由衷的喜悦和骄傲!

我得到的并非我追求的,我寻求的始终得不到……每当我撑一把小伞,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跋涉的时候;或者举一只酒杯,在丰盛华宴上与人应酬的时候,总难免泛起“庄生梦蝶”的迷惘……真的曾有过一间属于我的破屋吗?真的有过一个温馨的小故事吗?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自他走后,我便再一次失去了我的节日:我不再过生日。因为这个特别的节日,是为爱而设的。失去了所爱,这个节日便失去了意义。

两年前我来到美国,在旧金山加州大学做研究。初来时,满耳是难懂的语言,满目是陌生的面孔。我在这拥挤的大都市里踽踽独行,孤寂与挫折感像死神一样护住了我,我甚至怀疑起人生的价值……

一天晚上,朋友领我到了一家华人教会。里面正在唱圣诗。见我进来了,牧师便领着众人唱起一只歌:“欢迎你,欢迎你!在主里欢迎你……”歌词就这么简单,曲调也极平易。却如一座闪着金黄灯光的小屋,那样强烈地吸引着在雪夜漫无目的徒劳跋涉的旅人。

从那以后,我每晚立在后院试着向主祷告。我其实自幼就知道祂。只是几十年来,目睹与亲历了太多的苦难,使我怀疑祂的公义。我一直背对主……

夜风穿梨树吹来,轻轻地拂过我的全身。像来自上天温柔的拥抱。我静立着。有一种难于描述的深刻感动。仿佛是被一种灵光照亮,我忽然看明白这二十年的生涯,是神对我特别的安排……祂让我历尽磨难,却使我保有体魄健康;祂让我时常面对危局,却又让我毛发未伤;感情虽遭重创,内心却还能温热通达……这不正是主对我的厚爱与特别的恩赐么?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子曰:“四十而不惑。”我正是在不惑之年茅塞顿开。认识到神,才从那困惑迷惘中醒来,仰望神的大能。

去年感恩节,我在三藩市国语浸信会正式受浸礼。

我站立在浸洗池中,牧师庄严地问我:“……你是否相信耶稣是神的儿子,祂道成肉身,来到世界,为你的罪钉在十字架上。死了埋葬了,又复活了?”

“是的!我相信。”

“你是否愿意接受耶稣基督为你的救主,并承认祂是你生命的主?”

“是的。我愿意。”

“因为你如此相信,又公开的承认你的信心。我奉圣父、圣子、圣灵的名替你施浸。阿门!”

我全身浸入洁净的水中。当我从水中站立时,四周满溢着详和喜悦的圣歌。这是诗班和教会的弟兄姊妹在为我的重生而歌唱。我热泪盈眶,感受到那无所不在的神的大爱拥抱着,托举着我。

呵,我重生了。我又有了美好的生日,一个永远的节日!我默默颂念着圣经诗篇二十三篇……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作者来自江西,曾从事影视美学研究兼电视编导,现于旧金山加州大学电影系做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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