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中的探索

 

 

 

文/大军

 

 

 

人是高级动物,不仅有其他动物共具的生理需要和物欲,而且有独特的精神或曰灵魂需求,尽管份量各异。正统的中国知识份子是具有忘我精神的人。共产党就是力图把每个人的生死荣辱和喜怒哀乐都全溶进主义和革命事业的需要中去。

我生长于这样一个家庭和社会,多少年来被人们誉为“正统思想”和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马列主义信徒)”。文革期间父母惨遭关押批斗,当时我军校毕业,父母老上级和战友因同情我处境,对我特别照顾,使我不仅能回武汉,而且有机会留北京。但我却申请去边疆,为的是“要做一个经得住任何考验的,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西藏部队的军官一年半可休假三个月,我六年没探亲,听说有平叛剿匪任务,就自动放弃休假,要求参战。当时在零下四十度,积雪一尺多的藏北草原无人区迷途断粮,饿得挖地老鼠洞掏草籽充饥,口干时得凿冰,然后掏出泡着兽粪的盐碱水解渴。几次累得躺在山上,仰望着专食腐肉的老鹰在头顶盘旋,一圈低似一圈,我却从未感到悲观,只觉得为了全球一片红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很光荣!谁知当时明明调研建议,训练作战有功,却因为别人的嫉妒与陷害,加上社会制度的不公,落了个“5.16反革命集团伸向高原的黑爪牙”之名而被关押审察,当时我理应升任代理副营长,却落得复原回乡当工人的下场。

八三年中国自行设计和建造第一艘豪华级旅游船,谁都不知长江旅游怎么搞和能否搞得好,也不愿过那种从三月到十二月不能回家的水上漂生活,我主动加入了这项未知的事业。翌年冬季补休假时,我自费徒步考察长江沿线景点三个月,只身在三峡的悬岩峭壁间攀行二十二天,被国内外报刊撰写了十余次,又誉我为“长江旅游的灵魂”、“国际旅行社的超人”等等。可是领导们却在背后说我“骄傲、自信、好标新立异、别出心裁、卖弄本领”、“自以为读了几本书觉得了不起”、“不和群众打成一片”等等,总之长处贬短,外加无中生有。这批腐败的领导们,宁可提拔一个不懂专业、生活腐朽、后来成为湖北省报揭露的“头一批五大官倒案之首”的马屁精,反而将我这个有四个专业文凭的大学生从呕心沥血、局面初开的事业中拉了下来。

每当我感到困顿疲惫时,想起藏北荒原上那只有一顶牛毛帐蓬当家的老牧民,和大巴山区草绳系着被棉袄的小女孩,听到外国人说我们贫穷、落后,我的民族自尊心便深受伤痛,总想为中华民族重建汉唐雄风,而尽力拼搏!记得入伍时教员说:“一粒子弹,七斤小米,一发炮弹,一两黄金,三个中农才养一个步兵!”世界上最穷苦的人民勒紧腰带,挺起背脊,支撑着世界上最庞大的军队,为的是保卫母亲和婴儿的安睡,并“解放全球的劳苦大众”。不料我从小就热爱的“人民军队”的坦克履带,竟能在庄严的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对视下,从学生未成年的身躯上辗过!把世上最大最美的都市广场变成了镇压民主呼声之冠的屠场。天哪!六七年那么疯狂的红卫兵围攻中南海,周恩来一接见,两个钟头就撤兵。七六年天安门广场事件,“万恶的四人帮”也不过只动用了民兵棒子队而已。其他政府对付学生市民,电棍、水龙、催泪弹足矣。“黑暗的旧社会”也没有向老百姓开坦克的先例啊!

失望至极,飘洋过海,原指望异国求学,埋头书山,转移愁绪,充实知识。尽管现实如此残酷,我还抱着幻想,以为无论党风好坏,改革四化迟早要用人才替换歪才、蠢材和奴才。谁知新提拔的省旅游局副局长竟然宣称“自费留学生都是不爱国的”,霹雳盖顶,醒后自嘲:“马屁总是拍到蹄子上–你爱祖国,可是祖国的主人不爱你这号性情耿直、待人处事认真的臭老九!”主义失望,报国无门,把自己的爱和热奉献给小家庭算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谁知去年春节家家户户喜庆之日,带给我的却是未婚妻被奸污堕胎,后来不得不下嫁那个理工大学的流氓。哈!好一个“人民教师”啊!竟然是一个衣冠禽兽!

心理学家认为青少年期形成的人生观是很难改变的,我“15始从军”军人不怕困难,只怕目标茫然。我不知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放弃国际旅行社副经理的职位,到异国他乡做个仅只房租、学费就“怎地一个愁字了得”的穷学生?美国是中国大陆“出国潮”的最高层次,可是西方生活方式一向对我并无多大的吸引力。“为什么要这么艰难地活在世界上?”我找不到答案,身心一起失去了支撑力,从三月六日到四月十三日,整整五个星期粒米不能进胃。心理学教授说是“精神打击过大,压力过重过久”,叫我不要太刚强,“应该学会哭和适当地发点小脾气”。医生还怀疑我得了食道癌。我哭不出来,却恍然大悟:“也好!走一步看一步,混一天是一天,山穷水尽之日就回大陆去,干掉那个趁人之危挖墙角,心狠手毒地毁灭我最后一线人生希望的流氓!若不至当场同归于尽,正好可藉审判情杀的法庭,以亲身经历引人深思:是谁硬把这样一个爱国知识份子非逼上绝路不可?”

困顿之中有人建议我去找教会。二十岁即做过边防部队政治教官的我,虽已知基督教并不是“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侵略代理人”,而是西方文明中博爱平等精神之源,但当初来教会并没抱太大指望,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而已。何况我是大陆来的自费穷学生,在中产阶级的港台同胞间总有一点距离感。万没料到的是,在这里却发现了多年梦寐以求的人与人之间情同手足的社会大家庭的理想境界!人人文明热情亲切真诚,全无民族传统负面的那些两面派,窝里斗等劣根性!知我处境艰难,身体不好,学生保险也不管这笔医药费,牧师、团契,及许多叫不上名的弟兄姊妹们不断对我开导,并为我祷告。有的带着食品饮料来探望,有的寄信附款促我早去就医,还有两张支票至今不知是谁悄悄放在我信箱里。大家带我去加州北边太浩湖和利渥默风景区,让雪山浩泽释展我心头的重负,让欢歌笑语把我溶进童年的无忧世界。我并没有吃多少药,病情却逐渐好转了。

由于功课太重,一周能有一天睡足八小时竟成了最大的享受。几乎每个礼拜我都在斗争“去不去教会的主日学校?”可是每次都身不由己地戴上了自行车头盔。主日崇拜时我常常故意迟到,因为聚会时赞美诗的合唱与琴声会令我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心酸和悲愤,多次想冲刺到一个无人处去放声大哭一场,将文革至今二十多年的冤屈和郁闷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

我早就注意到富国比穷国自杀率高,更清楚物质填补不了信仰失落的精神空虚,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茫然,因此十分羡慕基督徒们那充满爱心的人际关系和身处逆境的乐观精神!我常想:“如果占全球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能普遍呈现这种风貌,那怕物质生活贫乏,一定也会成为世界人民赞叹的理想之邦!”可是圣经里的某些基本观念自己都没能接受,“不信则不诚,不诚则不灵”。如果自己去组织一个充满真善美情谊的团体,凭什么产生凝聚力呢?如今我犹如一个在凄风苦雨中丢掉了那多少年来叫得很响,而实际上却使人从头湿到脚,从手凉到心的名牌雨衣,而向使许多人遮风挡雪的雨伞走来的流浪儿,却不相信伞把是撑起这片天的主干一样。但我愿和大伙一块儿同行,这样至少比独自在风雪旷野中发呆要强。惯以善意待人的我受过太多的欺骗和背叛,而且已过了只要心受感动便会听信一切的年龄。我不相信自己,一个从幼儿园就受无神论教育,文革十年疾风暴雨都未能褪尽共产主义信念的中年知识份子,会在短期内从根本上改变,但我愿朝着有光的地方走。

中华第一位大文豪,我的湖北老乡屈原,早在二千三百年前就苦苦地吟唱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以求索!”他找到的是一条自沉的死路,今天我们这代人呢?

 

作者来自武汉,八六年起任国旅武汉分社英语部副经理,九0年应邀赴美讲学及深造,现住加州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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