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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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情扩展到一个更宽广的领域……大海一般波澜壮阔的爱。

 

文/马利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金庸武侠小说用了元好问《雁邱词》中的这一问,实在问得好!人世间的爱情或令人生死相许,或令人肝肠寸断。既有可歌可泣,也有不可避免的污秽混杂其中。而人生中大多数平凡人的爱情悲剧,更多的恐怕还是,各人在沉默之中独自承担、独自忍受吧?无语问苍天,问世间,情是何物?这问题有答案吗?还是只有沉默?

这沉默有一天还是全无预备地给打破了,是在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情形,一阵杂踏不稳的脚步声扰乱了实验室夜晚的宁静。

夜色深了,这么晚谁还会来这里?我合上书,惊讶地看到技工小王摇摇晃晃走进来。他大反常态,一点也看不出平时活泼轻快、积极能干的青春本色。现在两眼通红,浑身酒气,手捂着胃部,一脸痛苦神色。怎么搞的?今天上午小王刚刚去看过胃溃疡病,医生告诉他必须严格控制饮食,酒当然更在严禁之列,而他从来也不喝酒呀。

原来又是为情所困!如果不是痛到极处,我想小王不会对我倾诉。我是比他年长了好几岁的异性,除了工作的关系,平时幷不算很熟悉。小王的未婚妻小吴,也是我们实验室的工人,人人都知道他们俩近来已经在谈论婚嫁了。在这个非常时刻,我只能怀着同情的心,静静地听小王一吐为快。

问世间,情是何物?两情到了这个阶段,竟然还会出现危机。其实小王发现小吴另有一个新的男友,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小王多次问小吴究竟怎样选择,小吴却迟迟不能做出决定,既不愿与小王一刀两断,又与新友若即若离。于是,两人之间关系触礁,变得十分尴尬,这使小王痛苦不堪。

暴怒中,小王有几次动手打了小吴,有一次竟失手将她的额头打出了血,后悔不迭,手忙脚乱帮她止血。然而小吴幷没有因此与小王决裂,反倒抱住小王的双腿,哀哀恳求小王原谅,令小王更加不忍。四复三番不和谐的交谈,问题始终找不到解决方法,今晚小王终于把自己逼到了借酒消愁的地步。“你问我胃痛不痛?痛得钻心!我知道我这样醉酒,胃可能还会大出血,可我顾不得了。我的心更痛!我太爱她了!”

“你问过小吴吗?为甚么已经有了你,还找别的男朋友?你问清楚了没有?她爱的到底是谁?她对你有甚么意见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问了。她清清楚楚告诉我说她爱的是我,不是那个人,但她觉得我脾气太暴躁,生怕我不可靠,所以到现在都还在摇摆。跟我好,又不肯马上跟我结婚,又不肯跟那个人分手,一直拿不定主意。真烦人!”

“那么,你自己呢?现在你有甚么打算?”

小王的脸可怕地痉挛着,肌肉都扭曲起来,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我想,我想把她……”他顿了一下,语气犹豫,但话很清楚,咬着牙,“我想强迫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跟她好了,生米做成熟饭,让她再也不能嫁给别人,只好嫁给我算了。我豁出去了!一了百了!”

我楞住了。怎么可以这么蛮干?看上去小王像是下定了决心。现在我可不能再沉默了。再沉默,就是任由一场本来不必要的悲剧发生。我长吸了一口气,“小王,我明白你的心情。因为我有一个最知心的好朋友,我亲眼看到她怎样走过爱情的悲苦,失恋的伤痛。她的做法跟你不一样。你知道她是怎么走过的吗?”

 

台灯下的光环

 

她和他是大学几年的同窗。但当时却很少有人觉得他们俩会谈恋爱,原因是门不当户不对。虽然同是所谓“工农兵学员”,她算是农民学生,而他是来自部队的解放军学员。在文革后期那样极其讲究出身成份的年代,他们俩的出身阶级可大不相同。她出自那个滨海城市的书香门第,父亲解放前在美国留过学。文革初期她的父亲自然难逃一劫,被打成“美国特务”、“牛鬼蛇神”,挨斗抄家。她和弟弟、妹妹都成了“黑五类狗崽子”,受尽社会白眼欺凌。虽然后来父亲已获平反(否则她也上不了大学),但她的出身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其他那些“根正苗红”的“红五类”。她在上山下乡运动中离乡背井,所谓的“知识青年”,其实连初中也没有读完。托庇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由当地农民推荐才成为“工农兵学员”。

而他是当时人人羡慕的解放军战士,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一家人全是响当当的共产党员。要不是这样的出身,在那个年代既能当兵,又能被部队培养送上大学,可真太难了。但不论周围人怎样看,也不管当时军队规定士兵一律不准谈恋爱,青春的力量毕竟不可阻挡。两个年轻人居然默默蹈入了爱河,而且在毕业前已经山盟海誓,连未来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不论男女都用那个名字,为纪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周恩来总理。

毕业实习,他们俩恰巧在同一家工厂,同一小组,两人配搭合作,共同研究解决一个科技课题。白天跟工人、技术员们一起工作,晚上工厂下了班,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俩,有多少悄悄话可以互相诉说了吧?然而他们在工厂里很少说话。他们之间说不完的话,是要等到回宿舍路上,伴随着一路的星光夜色才倾吐的。

相爱中的情侣,花前月下相伴笑语,自然有赏心乐事。但给她印象最深的,还是在那间简陋的办公室中,在共同认真学习之中度过的那许多无言之夜。他们的办公桌背靠着背,一到夜晚,就各自坐在一盏台灯之下读书、学习、研究,谁也不出一声。青春时间宝贵,他们必须珍惜。

夜色沉沉,除了台灯下那一圈不大的黄色光环,周围一切都融在昏昏朦朦的寂静之中。谁说爱情一定会妨碍工作、学习?她只觉得读起书来精神从来没有这么集中过,浑身精力从来没有这么充沛过。坐在各自的书桌前,她看不见身后那个人坚实宽阔的肩膀,除了偶然有翻书页的轻微声息,也听不见一丝声响,却感受得到他确确实实的同在。这种两人世界彼此与共的感觉,是那样和谐美妙,那柔和的台灯光芒,将两人一同笼照在一团充满温馨和平的、黄金一般的气氛之中。无须交换任何言词,此情此景,又有甚么语言可以诉说得尽?

她珍惜这段两人同度的时光,此生此世,她只希望能与他终老相依相伴,度过无数这样的甜密岁月。她深深爱着他,在她与他之间,不存在门户高低的偏见,只有两人世界的情意。在她看来,没有甚么比得上他重要,包括她自己的要事在内,一切都可以为他让位。如果没有他的幸福,她也绝对不会幸福。问世间,情是何物?说不清,也解不开。这就是爱?

毕业分手时刻,他要坐上军车离开大学,离开这个城市了。为了不让他被批评违反军纪私谈恋爱,她不能公开去送他。可她怎忍得住不去?不是梁祝十八里相送,是独自远远兜了一个大圈子,躲在灌木丛中痴痴遥望,看着军车渐渐远离,绝尘而去。她看见的只是他的背影,即使这样,她也想多看一眼是一眼。多情自古伤离别,但比离别更为沉重的是,她知道,她与他的爱情一直笼罩着一个看不见的阴影。她常常因惧怕这阴影黯然流泪。社会的门第规则,不,当时的名词是阶级原则,能容得下他们这桩婚姻吗?

 

时代的情殇

 

阴影不久就成无情现实了,她毕竟没能逃脱那个特殊年代强加给她的命运。他走后,一直音讯全无。她写信去,回信既稀少又冷漠,全没有半点热恋的意味。她疑惑,她不安,寄信直言问他,是不是对“那种年轻人的热情”(她已经不敢用“爱情”两字了)后悔了?终于等到了残酷的真话。

无论他多么爱她,他的家庭成员却是冷静现实的。不但父母,他的兄姐们也语重心长:他在信里告诉她,就算你为了一个姑娘不顾自己的前程,你就连将来孩子的命运也不顾了?不论是上大学,还是参军、入党、提级当干部……因为出身问题,就可能都要失去机会了。不但是你自己的孩子,连我们的孩子将来的社会关系都会因此受牵连。你一点也不考虑这样惨重的后果?你能这样自私?再说,天下的好姑娘难道只有她一个?长痛不如短痛,不要为一时误了你一世!……他还能怎么做?他爱她,难道因此能叫他不爱家人?……这封伤心信极尽缠绵,述尽睹物思人的难舍之情,最后他写道:“我左右为难,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只好来征求你的意见了。”

为甚么他在这时候还要回忆当初相爱的往事?往事如刀直刺心底!她只有一个念头:我得上街去躲开父母,不要让他们下班回来看见我的脸,不能再让他们为女儿伤心,他们一生为我受的苦已经太多了。

独自冲上街头,漫无目的到处乱走,却哭不出来。昏昏然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甚么,只有一腔茫茫的悲苦。直到她差点迎头撞上一辆大卡车,吓得司机大叫大喊,气急败坏,她才蓦然惊觉。不!我不能这模样回家。“我不是为了恋爱和结婚才被造出来的”──事后她记述心怀,竟然在冥冥中写下这样一句奇怪的话。那时她还完全没有人被造的观念,被谁所造?她根本不知道!“我的生命必然有更高的目的要我去完成,是超越个人遭际的。就是再大的痛苦,也不能阻止这目标。”

她聚集起力量,提笔给他写最后一封信:“你需要的不是我的意见,是由我来做决断。我可以为你做。只要对你有益的事,我都愿意为你做,和过去一样。别怪你父母家人,他们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幸福,忘记我吧!永别了!”不听话的泪水这时才汹涌奔流,她哭到几乎断了气。此后,她就埋头书案,考上研究生,去科学院攻读硕士学位了。

两年了,他在哪里?他还好吗?她努力不去想,但她知道,他一定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只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她太了解他了,知道他不会有耐性等。虽然如今拦阻他们婚姻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爱情却同样不复存在。都过去了。

两年了,一天他熟悉的声音突然从电话中传来!她不加思索答应去见一面,她的胃竟顿时翻绞成了一团,痛得钻心。一路上她的双腿浑似面条,几乎托不动身子。这才知道,魂牵梦萦的往事原来幷没有过去!为甚么还要苦苦折磨自己?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她还在惦记他,牵挂他,很想知道他的景况。

不出所料,他的妻子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女孩,他一切安好,工作中还在努力抓紧自学。她不由无声地轻吁了一口气:现在我没有甚么为你担心的了。

他说:“我来,是要请你原谅我。我对不起你。我……”

她温言截断了他:“那不是你的错。我明白。我没有甚么要原谅你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责怪你,更没有恨过你。”

一场友好的长谈。最后他问:“我们以后可以再保持联系吗?”

“不。这不可能。”

“为甚么?我们不能仍然是朋友?”他试图说服她。

“我仍然是你的朋友。我关心你。现在我放心了。好好地爱你的妻子,爱你的孩子。忘掉我,对大家都最好。”

“啊!”他无奈地轻叹,“我明白了。社会习俗不容许……”

骤然,她心底竟腾起一股突如其来的怒火!你想错了!我根本就不把甚么社会习俗放在眼里。我只是不愿意你心中老背负着对我的负疚。我了解你,你希望我能帮你放下这个沉重的包袱。就像以前,你需要我帮助斩断情丝一样。我肯。我做了。就像以前,我愿意为你做的一样。但我不是坚强得没有感觉!你以为我的心是一块砧板,你再怎么切、再怎么剁,都不会痛?她平平静静,一言不发,他不再是她的他,没必要也没资格再倾听她诉说心声了。

这次是真正的解脱!她终于可以挖一个深深的坟墓,永远埋葬这段早已夭折的爱情了。她只是没有想到,埋葬死亡的爱,竟然是再死一次!他走了。按她的意愿,他不会再来,不会打电话,也不会写信。他领教过,她说到做到。他走了。她却没来由地涌出一种难以排斥的冲动,只想用她的头狠狠撞水泥墙,不停地撞,直到它失去知觉……她没有撞墙,一切都像平时一样工作、学习,不过,整整两个星期失眠、噩梦。梦中不复见那盏台灯柔柔的金色光圈,不复见一路月色下相依相伴的身影,有的只是支离破碎、纷乱变换的场景,批斗、嚎叫、血腥、鞭影……在其中浮沉挣扎的,隐隐约约有他,也有她,但始终没有他和她一起。后来,夜里留下的黑眼圈终于随时间复原。一如既往,她还是那个勤奋安静的研究生。

 

如死的坚强

 

“她为甚么始终都没想报复他?”小王感叹。

“报复?为甚么?他也是受害者,只是顶不住那种可怕的压力罢了。当时很多人都顶不住,不只是他一个。她爱过他,尽管爱情已经死了,也不会变成仇恨。甚么是爱?对她来说,那就是把他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只要他能幸福,她就甘愿成全他,哪怕为此她要付出代价。否则她爱的就不是他,而是自己了。”

“她太可怜了!”

“她可怜吗?她失去了的只是爱情,但她没有失去她最宝贵的节操──我指的不只是身体,更是灵魂!她仍然有值得安慰的东西:她的良心,对人对己,都没有被玷污,都是清白的。她保持着做人的原则,也就保持了应有的自尊,没有悔恨,没有负疚,她幷不可怜。可怜的倒是他,他比她更不幸。

“小王,你明白吗?由爱生恨,其实是一把双刃刀,你伤害了对方,其实同时就伤害了你自己!强扭的瓜不甜,如果你用不光彩的强迫手段,就算能逼得小吴与你成了夫妻,你给她带来的创伤会在你们的夫妻生活中痛一辈子,你们的关系中永远都会留下一个不能消失的丑恶伤痕,这样的家庭还能够有和谐甜蜜吗?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的手不再干净,你的良心有亏,你自己也不会再是原来那个纯洁的你了!小王,我那个朋友的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她还是明白,她爱过他,若她伤害他,只会令自己更痛苦。你呢?你想过吗?真正的爱,是给了,是付出,是甘心情愿为对方改变自己、牺牲自己,不是只要求对方为自己改变,要求对方满足自己的需要。你有没有认真问一问你自己,你爱的究竟是小吴,还是你自己?”

小吴完全平静了下来。我从未见过他的眼睛如此明澈,清朗如水。真的!我也从未听过他如此智慧的回答:

“我明白我要怎么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小吴,向她道歉。我要告诉她,她说得对,我的脾气实在是太暴燥了!为了她,我愿意改!我再也不会打她骂她,再也不会干涉她选择嫁给谁了。如果我改得不好,她仍然选择了另外那个人,我会很难过,但我会支持她。我会对她说,假如她嫁给了别人,我仍旧会是她和她的家庭最忠实的朋友。她可以信赖我,无论甚么时候她或她家庭需要我帮助,我都会随叫随到。我会对她说,只有她幸福我才会感到幸福!”

“请你告诉你的朋友,是她的做法帮助了我,我感谢她。”

不久,小王和小吴一起来了,把他们的结婚喜糖送给我,还特别要我代送喜糖给我“那位朋友”。我很高兴。我没有告诉这一对沉浸在幸福中的新人,“她”是我自己。失恋的创伤,居然变成了他人婚姻的祝福,对于我,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心灵医治吗?

我常想,当感谢上帝给我机会认识人生的丰富和痛苦;感谢他给我机会触摸、安慰许多颗受创伤的心灵。在这个充满苦难伤痛的过程中,我一次又一次仰望主耶稣,触摸到主为爱我而破碎的心。我的心在不断改变,我的爱情扩展到一个更宽广的领域,那是我无法梦想、无从描述、无比美好的深邃的爱,大海一般波澜壮阔的爱。

是的,“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雅歌》8:6)

 

作者为美国材料工程博士。现居中国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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