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

 

 

 

文/秋阳

 

 

 

人生的一幕—1965年

中国西安

 

“秃子,好好叫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迷人之处?”老铁一推宿舍门进来,就冲我嚷嚷。

“怎么回事儿?”我正躺在床上,手里一张报纸。

他一屁股坐到我旁边,震的床架子颠了颠:“肖玲玲到处在打听你呢!”

“谁是肖玲玲?”

“装蒜还是咋地,大名鼎鼎肖玲玲,本校一号新闻人物,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他们冲我叫秃子,是因为我老是剃个光头,我们在军校,平时戴着帽子,也分不出彼此。到大礼堂开会,都得把帽摘了,一片黑油油的分头中,一个白里带青的瓢,就格外的显眼。其实,也不是本人标新立异,不过是图省事,不要梳头抹油什么的了。听了老铁这一情报,我一打滚坐起来,心里美得如同涂了蜜,拍了拍头,有点扎手,头发长得真快,前天刚处理的:“也许就因为我秃,那个叫肖玲玲的看上我了。”

“臭美!”老铁呲了呲牙:“人家后面可是跟了一连人的,高干子弟不少呢!”不知他是劝我,还是激我。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一抱拳一撇腿,摆出个自己也叫不出名堂的架式,那意思是,任秋阳也不是吃干饭的。

我终于对上号了。肖玲玲,比我低一个年级。说她是新闻人物,一个主要原因是她长的漂亮,瓜子脸,一对眼睛细细长长,看人的时候总是斜着。她的打扮,也与众不同。军校学生,无论男女,里面穿的都是白衬衫,她却偏不,经常着一件苹果绿的,两条辫子也是用绿玻璃丝扎的,交关别致。此外,还有一个原因让她出名的是她老子,中宣部大官,中央领导,正牌的。关于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我也不好厚起脸皮去问。不过,自从注意到她以后,阵脚大乱,期终考试,生理课只得60分。

“嘿,秃子,怎么把头发留长了?”放完暑假,老铁从河北老家归来,见到我,满脸狐疑。

他从裤包里“哗”地倒出一堆鲜亮的枣儿在桌上,我刚要伸手去抓,却被他扯住:“老实说,是不是打虎上山啦?跟那个肖玲玲?”

我甩开他,塞了一颗枣儿在嘴里,说起话来叽哩咕噜的:“哪有的事,瞎猜!”

可是,不几天,我跟肖玲玲的事,就传得满天飞。有人看见了,我们两个骑自行车去大雁塔。气得老铁直嚷:“这小子到底是上海人,总归隔一层。”

暑假,我没回上海,也不是为了她,只不过是想图个安静清闲,又舍不得掏钱买火车票。哪里知道,她也没有走。

她来敲我宿舍门,讲是向我请教功课。我仗着比她高一级,学的早,虽然考试几乎砸锅,那也不是我没本事。她主动上门,我当然义不容辞。后来,她天天来,样子也不像是要用功,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里直佩服,别看老铁整日咋咋呼呼的,可真有眼力。

形势的发展,日新月异,虽然,我并没有对她表白过,说“我爱你”。但是,这用得着挑明吗?她把耳朵贴在我的胸前,听里面咚咚咚的心跳。她说,我心里的话,她都猜得着。我也央求过她,照着这法子让我猜。左说右说,她坚决不同意。弄得我真的生了气。“好吧,等你上心脏听诊课时,我做你第一名见习对象。”见我这样,她又拿好话来哄人。

唉,肖玲玲,谁叫你是“本校一号新闻人物”呢?这下好,把我这无名小卒也给提拨了。校园里老有人打量我,议论我。老铁就酸酸悻悻地说:“秋阳,将来你住进了中南海,我来看你,可别叫警卫把我轰出去。”

“玲玲说,她家不在中南海里住。”

“你这小子,又装蒜,难道你觉不出来,她老子将来准高升,凡事要有敏锐的政治嗅觉,懂吗?”

万万没有想到,一年还没有过去,在批判“三家村”的紧锣密鼓中,万万岁爷又发了一条旨令:“砸烂中宣部阎王殿!”他肖X X的大名登到了报纸的通栏大标题上,成了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祖师爷。

“秃子,看今天的报纸啦!”

“看啦!”我有气无力地答道。

“遭殃了!”

“遭殃了。

“这可是铁案,打翻在地,永世起不了身的。”

我腾地站起,戴起帽子就往外冲。

他从后面一把揪住我的领子:“哪里去?”

“去看看她!”我眼睛红了一圈。

“找死!”他压低声音喝道,又把我按回椅子上:“秃子,这回可要对我说实话,你没有把她怎么地吧?”

我颓丧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她缠不住你。秃子,听我老铁的,不认这层关系!”

“什么?!”

“断了它,懂吗?你瞪着我干嘛?她爸爸打倒了,她这辈子也完了,你犯不着凑上去陪斩,关键时刻,就看你立场稳不稳了。”

我没有搭腔,咬了咬牙关,还是拉开门出去了。

下楼梯的当儿,两条腿软的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楼道遇到同学不少,根本没有心思打招呼,背后老是有嘁嘁唑唑的声音,我什么也没听着。

一出宿舍楼大门,就看见肖玲玲站在五十步外一棵槐树底下,脸色白得如槐树花。见我出来,嘴皮儿动了动,身子却没有动。我明白,她是在等我,心里一热,便朝她迎了过去。

“秃子!”才走出不几步,耳边就响起老铁的叮咛:“别过去,不认这层关系,懂吗?关键时候,要站稳你的立场。”

放慢了脚步……

“要不是老铁,谁会这个时候这样来劝我。”我不得不开始了人生道路上第一个回合的心灵搏斗。

放慢了脚步……

想起了我的父母。与玲玲的事,我压根儿没有与他们提过,要是他们知道了,这会儿准会急得跟火燎油锅似的。

放慢了脚步……

不要去讲别人,看看我自己,刚过19岁,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地为了一个女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家里人总担心我在感情的事上放不开,一个男子汉,男子汉哩!沉溺在儿女私情里不能自拔,岂不冤哉?

那一张苍白的脸,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眼睛一闭,头一扭,身子向一旁挪了挪,如同一艘船,微微地转动了一个航向。

我与她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

是她在抖?还是吹来一阵风?槐树花前前后后散了一地。

 

 

人生又一幕—1994年

美国芝加哥

 

“任老师!”校园里,小林看到我,三步并两步追上来

“Hi, How’s going”

“Fine!”他跑得气喘吁吁,“上礼拜天团契聚会,您没有来参加……”

“哦,报告团长大人。”赶Paper赶得太累了,他是团契负责人,我们给了他这个尊称。

“Take care yourself.”

“看你跑得那个样,有什么事吗?”

他抹了抹鼻尖上的汗:“是这样,那天聚会来了一位伯母,刚从Houston过来的访问学者。我们谈起您,她说她记得您呢!”

“是吗?她叫什么名字?”

“肖玲玲。”

“肖玲玲?!”一个永远绕系在脑海的名字。她怎么冒出来了?

“任老师,您认得她?”

“哦哦哦,我们曾经是同一所大学,她比我低一级。”

“她看上去可比您老多了。”

这一点我并不奇怪,女人容易见老,尤其是漂亮女人:“不知不觉,快30年过去了。”

“她说,她想和您联络。”

“唉,还联络干什么呢?”心里乱作一团,那一段关系早已完结了,一段负债的关系。

“她向我要您的电话地址,我抄给她了。”

“什么?”一阵无名火从心里腾起,我对他吼起来:“谁让你这么做的,没经过我允许!”

他呆了好半天,鼻尖上又冒汗了:

“Oh, I’m really sorry about that, I didn’t realize it at all.

她…她说希望与您联络的。”

我也没听他解释完,抬脚迳自走了。

“Hello,任老师吗?This is林。”傍晚,团长又打电话过来。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worry,干嘛冲小林光火,他还是个孩子,又是在新加坡长大的,华语都讲不通顺,我们心里疙疙瘩瘩的事,他哪里拎得清。

“啊,小林,实在太对不起了,我要向你道歉,唉  唉,你不会在意吧!”

“呒关系啦,任老师,也怪我考虑不周到,应该先征求您的意见的。现在,我打电话来,想问问您,要不要我去找肖玲玲把您的通讯地址要回来。”

“不用了啦!”真是哭笑不得,到底还是个孩子:“我也正想与她谈谈哩!”

对方又呆了好久,搞不清我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感谢主,感谢主。这太好了。任老师,这位肖玲玲啦,系一位很好的姐妹。”他不会翘舌,“是”总说成“系”。

“她也信了主了?”

“Yes,她非常热心信主,知道我们这里有个团契,主动找上门来的。”

……热心……我知道她,……主动找上门来……还记得她当年来敲我宿舍门的情景……

“所以,我们应该以爱心相待啊。”

……爱心相待……她敲门的声音很轻,三下短一下长,笃笃笃,笃。这成了我们相约的信号……

“您说,系不系啦。”

……什么系不系啦……

“笃笃笃,笃。”可真有人在敲门,三下短一下长。是她,她就在门外,我的心一下跳到喉咙口。

“系啦,系啦,小林,有人找我,我们以后再谈。”我一下子挂上话筒,冲到房门前……

“呀,玲玲,快请进,快请进,世界真小,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美国遇到你。世界实在太小了,确确实实一个小世界。怎么站着不坐,快坐呀,跟我还客气。”舌头和牙齿在嘴里也打来打去,反反覆覆就是这么几句话。

“小林讲你  很不错”,她老了,细细长长的眼睛周围布满了一圈圈细细密密的皱纹,会使人联想到标志树木生命的年轮。

我从冰箱给她拿了一罐可乐。

我们面对面坐下,聊起来。态度表现的很随便,就跟一般老同学似的。聊起几十年来的遭遇,个中波折艰辛,大同小异,就连感触也差不了多少,苦涩中夹杂着甘甜,叹息时又带了几分豪迈。我们又聊到了老铁,聊到了我们两都熟悉的人,聊到了我们各自认识的人……

真真是七扯八拉,稀里哗啦的闲聊,企图掩盖内心的波涌。

又好像什么都聊光了,没有什么可以再聊的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玲玲,你还恨我?”我终于忍不住了,打破了沉默,这是一个不应该回避的问题。

她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脸部所有表情肌都动员起来,调整出一个笑容:“还提那事儿,都风平浪静了。”

“可在我心里还能不了结。”

“别死心眼啦。其实,要是把我们两人当时的处境换个位置,我或许也是那个态度。”她这样来劝慰我。

又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

我送她到门外,她回过头叫我别送了。暮色里,她脸上的两团“年轮”又黑又粗,我知她心里不好受。

“年青的时候,我爱过一个人。”星期天下午,团契聚会,她要求作见证,竟是这样开头。

“团长”小林坐在我旁边,文静的脸上有几分不安。想必,他心想这样一个见证,是否合乎标准。

我更是如坐针毯,她这是干什么,要我出丑?

Fortunately, she does not!我们的爱情既不长,又不久,她也没有添枝加叶,只是讲了句:“我真是深深地爱着他。”用“深深地”概括了一切。

接下来,她讲到那天早晨。她说,她在宿舍楼外等了我整整一个上午。

“……我盯着他,他朝我走来,我以为,他会……”哽噎住了。“但是,他没有,甚至头也不点一点,完全像对一个陌生人,与我擦肩而过。”

一双双眼睛向她注视。

我胸口一阵刺痛。

“擦肩而过”她重覆了一句。

整个房间静得出奇。

“五年前,我到了美国,第一次去教会,是感恩节聚餐会,听到了耶稣复活的故事。旁边坐的一位朋友与我咬耳朵:‘今天真不错,白吃了一顿饭,还听了一个神话。’我说:‘这不是神话,是真的。’他吃了一惊:‘你还真信?’我回答他,只用了一个字  信!”

“很奇妙,是不是?心灵的门就这样被叩开了。为什么呢?因为我能体会到,耶稣遇难时,他的门徒为什么会一个个离他而去,彼得会三次不认主;我也能体会到,当耶稣背负十字架上山时,一路上擦肩而过的人没有一个向他伸出手来。人哪,就是这样,人的禀性是何等弱不禁风。

扪心自问,哪个人没有类似的经历,无论是你对人,还是人对你?当我第一次失去爱时,真正是悲痛欲绝。到后来,碰来碰去碰得多了,也就司空见惯了,对于爱的寄托也就越来越薄、越来越俗气,可真正成了老油子啦。”

房间里飘出一片轻轻的笑声,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而,耶稣门徒的结局,又是何等令人深思。他们陡然间又成了胆量过人的传道者,冲锋陷阵,一个个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彼得为了跟追主被倒钉在十字架上。试问,如果没有看到主耶稣的显现,没有得到圣灵的感召,人性怎么会有这样天翻地覆的大改变?”

“绝不可能!”

她脸上的“年轮”舒展开来,飞扬开来,那双眼睛又显现出昔日的美丽:“在我领悟到此时,真感到主就站在面前,向我招手。我向主迎了过去,我要抛却人性中的胆怯、自私和软弱,活出一个新生命来。”她结束了她的见证。

一屋人都向她鼓掌。

“哦,忘了一件要紧事。”她的声音有点嘶哑:“我在一开始提到的那位我在年青时的朋友,你们知道吗?听说,他也成了一名基督徒,我们是主内兄弟姐妹啦!”

“Amazing!”小林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真是个伶俐的孩子,尽管华语讲得不太好。

我的脸滚滚烫,不敢对他看,扭头向窗外望去。秋叶火红,晕然一片。忽然,我看到有一棵小树,依然清新葱绿,交关别致。不知怎么搞的,年青时我们两人骑车去大雁塔的情景,又幡然眼前。她蹬得比我快,车轮飞过,黄土滚滚,她身上那件苹果绿的衬衣在烟尘中跳跃,跳跃!

 

作者来自上海,现于美国芝加哥伊利诺大学医学中心作博士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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