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小莉
我的小宝宝，你已经十一岁了，比起几个月前，你又窜高了一两公分，简直是青青的竹子，在温哥华的细雨斜风中拔节而长。
去年秋叶飘落的时候，爸爸妈妈送你去圣乔治小学报到，你在原来的小学跳了一级，并通过严格的笔试和口试，在众多的考生中被该校选中。我们分享着你的兴奋，你早就期待着在这注重体育的学校游泳、赛球，爸爸妈妈也盼望你能在这座素以治学严谨、风气良好、注重孩子全面发展的学校里健康成长。你身着整齐的校服戴着红黑相间的小领带，柔软的头发被风轻轻撩起，走在我们的前方，看起来是那么自信，那么端详，甚至还有些小绅士的气派呢！这就是我们那个淘气得翻天覆地的“孙猴子”吗？就是那个一天到晚手脚永不安闲的“小捣蛋”吗？就是那个漫画中四处闯祸的“疯狂的丹尼斯”吗？我和爸爸用眼神互相询问着，眼睛中洋溢着笑意，胸中滚过一股股幸福的热浪。初雨过后的石板地上，响着你清脆的皮鞋蹬蹬声，妈妈的眼前幻化出一幅幅图像：一个英俊少年挥棒击球，黎阳初照，奔跑在球场草地上……一位勤奋的大学生，在课堂上与教授滔滔雄辩，暮色苍茫，灯下挥笔疾书；一位谦逊宽厚的青年，对人生充满热爱，为社会和公众服务，成为主流社会的中坚，为华裔争光，幸运之星照耀在他头上……
也许是妈妈的偏爱，在第一眼看到你时，我的心就颤动了。多么好看的婴儿，红红的小脸，浓浓的头发，圆圆的小腿，鼓鼓的肚子，你满身洋溢着健康与生命。在那震撼心灵的一刹那间，妈妈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了，这活泼泼的小生命难道是我们创造出来的？我笨拙地捧着你，你睁着眼睛在搜索着妈妈，你用柔嫩的肢体向我靠近，我从未体验过的巨大而神圣的责任感也同时降临在心中。这柔弱的小生命，是我携你来到世界上，可怜可爱的小东西，我要用全部的爱和关怀来照顾来抚育来指引你成长。
你的到来，对妈妈永远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不是吗？几小时前那惊险的抢救，那痛彻肺腑的感觉，刀剪相撞的声音，不都历历在目，声声入耳吗？当你被取出妈妈身体时，时钟正指在清晨七点零三分。突然间，手术室里寂无声响，医生和护士全都摒声静气，空气都凝结住了。那几十秒钟的静默，妈妈被焦虑恐惧占据了，沉浮在生与死的悬念中，天地仿佛停止，我的呼吸也静止了，直到你清脆的一声啼哭冲破了黎明，划破了寂静，手术室里欢呼起来，我热泪滚滚而下，喜极而泣。古人创下“刻骨铭心”的成语，妈妈此刻用身心体验到它的定义。
北京协和医院金黄色的琉璃瓦在二月冰冷的阳光中闪烁，窗外仍春寒料峭。三十年前，妈妈也出生在这同一块蔚蓝的天空下。缘于鸭绿江畔的烽火，那时候的婴儿，尚在襁褓，蒙蒙懂懂之中，就被冠以“抗美”“援朝”“建国”“立功”等雄纠纠气昂昂的名字；未知未觉之前，就被授予“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大任。其后二、三十年也身不由己，在革命怒潮中翻滚沉浮。自懂事起，他们的字典中，温情就是资产阶级之情，人道等同反动阶级之道；父母之爱，天伦之乐统统是封资修黑货；他们的思想甚至血液都要由党和国家来注入一种忠诚，一旦党需要他们赴汤蹈火，他们要随时与亲人决裂，与父母为敌……可悲的是，强迫他们献出忠诚的人本身却是一个自命为神、君临天下、视人民生命与自由为草芥的独裁者。为了他胜却秦皇汉武的“风采”，不惜从中国大地上抹去千万蚁民的生命；为了他的雄图韬略，帝王“风骚”，不惜让亿万民众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小宝宝，你知道吗？每一个婴儿都是父母的希望，爷爷奶奶的心肝，家庭的珍宝，人世间不应有任何理由和权力来摧毁一个善良无辜的家庭。连家庭都无法立足的社会该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地方！可是在这几十年中，有许多和你一样的活泼泼的血肉之躯，不是被剥夺了生的权利，就是一生下来就成为贱民，带着被侮辱被损害的烙印，孤苦无助地生长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欢乐遗忘了的角落里。小宝宝，妈妈并不是属于这一群不幸的人，我的生命也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大悲大痛。或许在别人眼中，妈妈的路还算平坦甚至还算是个幸运儿呢！但就在我怀着你的这九个月中，对一个小生命的期冀与盼望使我常处于激情之中，每日都在浮想联翩。
我知道，当你长大以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将是遥远的东方国家的一段历史淹没的神话，十之八九你还将用另一种文字，以另一个国家的史观来读到它。而对于妈妈，它则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它的每一个情节都深深地铭刻在记忆中……我无法忘记在一个中学校园里，疯狂的中学生把一个怀孕的女教师踢得流产大出血，昏死在草地上；我无法忘记在我们帮助夏收的北京红星人民公社，失去理智的人群曾包围过一个村庄，宣誓要斩草除根，杀死老地主一家三代来彻底消灭剥削阶级；我更无法忘记一九六六年七八月间，正是红卫兵运动如火如荼之际，一位小业主或是资本家的儿子见父母被毒打凌辱，难以忍受，操起厨刀来拼命而招致灭门之灾，全家老少当场死于乱棒之下，崇文门外缸瓦市这桩阶级报复血案的传单一时被红卫兵渲染张贴得满城满巷。那是个什么世道呵！妈妈当时只有十几岁，除了震撼，血液里还奔腾过愤怒，胸中压抑过同情，但毕竟不会体会到当事人亲属那种痛彻心肺的苦难。只有在今天为人妻为人母之后，才理解到这批不幸的人是多么无助与悲哀。
小宝宝，你长大后一定会很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这么懦弱，为什么不奋身抵抗？孩子，你看过尼加拉大瀑布吗？一个大时代蛮荒的洪流那样千军万马冲啸而来时，任何人如想反叛都将葬身其中的。我搂着你，我的小心肝，我不能想像这样的悲剧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它为什么却发生在千百万的家庭中，千百万的同胞身上？而千千万万的人沉默地接受了这厄运，反抗者都被惨烈地镇压下去。今天我当了母亲后，才更深地认识到毁灭生命，摧毁家庭是人世间最大的罪恶。
“恍如隔世，恍如隔世啊！”妈妈在心中呼唤着，随着你的到来，我不再无忧无虑，无所牵挂，我要勇敢地去保护你，我要努力让这世界变得更好。一个母亲的天职，不仅是爱自己的孩子，而且也要教自己的孩子去爱这个世界。小宝宝，随着你的成长，我将用你的童心去重新认识世界，我们的生命将更加丰盛，更加完满，可以说，你为我们揭开了人生的另一章，更善更美的一章。
可爱的小宝宝，我们用四年的时间来等待你，你之所以姗姗来迟，是因为爸爸妈妈要为你奠定丰富的精神文化基础和优厚的物质生活条件，使你一出生就成长在一个充满科学精神与文化气氛的家庭中，沐浴阳光雨露，簇拥鲜花温情，愿你成为天之骄子，愿父母辛苦耕耘事业上的成功为你铺平康庄大道。当妈妈在荒脊的内蒙古土地上耕种时，在崎岖的山路上攀登时，在湍急的河水中逆流而上时，在孤寂的人生旅途中奋力前行时，我心中就有这么一条康庄大道。妈妈的生命中有过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遇，当妈妈和同时代人走出黑暗的文革隧道，又来到阳光普照的万里平川时，我的心蕴藏了巨大的希望。“God help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天助自助者），这是中学时代一位英语女教师孙为美老师教给我的西洋谚语，希望将来也成为你的座右铭之一。小娃娃，我和爸爸都深信是上帝使我们这两个来自不同文化不同社会的理想主义者相遇而结合，等你长大识字时，我将用最动人的文字为你描绘出父母相遇相识的那一章。
呵！我的宝宝，你何其幸运，一出世就在温柔之乡，一降生就是自由公民。北京的外公外婆遍查字典，绞尽脑汁为你寻找好听吉祥的名字。远在加拿大的爷爷奶奶越洋电话频频，深怕我俩在医院出意外。谁知你竟在混沌世界流连忘返，偏偏要晚十几天，硬要错过狗年才翩然而至，害得妈妈在医院里度日如年，为你准备的小狗玩具也要改头换面为小猪。难怪中国这边的舅舅讲“好小子，我们是宁当猪头，不作狗尾呀！”加拿大的伯伯姑姑也在电话里戏言，自从他们曾袓父母110年前离开广东飘洋出海后，你是他们家族唯一的“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的娃娃，身分不菲啊。在你学步之前，你已随我们远赴加国，不知在你记忆的空间里能否保有中国北京的位置？妈妈只能希望你长大后要记住和关注你出生的地方，这是妈妈度过童年少年和部分青年的土地；是值得怀念和自豪的土地；是产生过五千年华夏文明的土地。这片土地抚育过侠义热肠忠贞坚忍的民族，产生过李白杜甫陆游屈原等无数的诗人和文学家。我有很多的故事会讲给你听，有美好的回忆，也有痛苦的追思；有灿烂的遗产，也有沉重的包袱。
我的小宝宝，今天你十一岁了，我们正在这自助餐厅的烛光晚宴上。你看，邻桌那个胖胖的小男孩由父母扶着正在学步，他兴奋地迈着圆滚滚的小腿，嘴里咕噜着为自己加油的话，歪歪倒倒地在走，引来多少羡慕的眼光。昨天你不就这样吗？你歪歪倒倒跌跌撞撞用步伐丈量初踏上的北美大地，从芝加哥到麦迪森、从蒙特利尔到多伦多、从卡哥瑞到温哥华……我由心中赞美这可爱的娃娃。感谢他在此刻出现在
我面前，使我能重温十年前为你写下的诗行：
小东西蹒跚学步横冲直撞，使爸爸妈妈坠入欢乐的海洋。
那牙牙学语稚声童腔，把整个家庭拥上幸福的云端。
啊，宝贝，透过你清澈明亮的眼睛，我看见了上帝的园田；自从你来临世间，我对人生的看法都起了改变。
昨天我还溺爱着青春美丽，今天为了你我愿把一切奉献。
昨天我没有留意世界上的苦难，今天我为饥荒的儿童洒泪。
哦，当一个妈妈是多么幸运，怀拥爱儿就像拥有整个宇宙；我相信人类崇高伟大的情感，必是从这无私的爱中发祥。
乐乐，我真希望你再变成一岁时的样子，让我再把你带大一次，我在心中对儿子讲。初为人父母，难免放纵溺爱，如若有另一次机会，我将更严格要求你。你是个可爱的好孩子，自信独立聪颖上进，但与之俱来的如孪生子般的缺点也不少。自信与任性同在，独立与固执并存。妈妈想循循善诱，而你却天马行空独立得令我这东方式的妈妈担忧，真怕你的羽翼一旦丰满，你将凌空而去。爸爸在西方长大，对此有较理性的认识，他经常把报上漫画剪下来给我看，我才发现这些烦恼与不安是每一位母亲都经历过的，太阳光下无新事，你也绝不是个例外。在东西文化撞击交融社会与家庭中，我不可能期待一个对父母言听计从的乖乖仔，永远牵着我的手走路。小鹤，振起羽翼去飞吧，带着你的长处和缺点一点点飞吧，你会在云端中找到方向。
“妈妈”，儿子打断了我的沉思，“你又想把我变成小娃娃是不是？”我笑了起来，你突然煞有介事认真地告诉我，“等我有小贝贝的时候，你可以把他拿走，这样你就可以天天抱他教他识字，带他上学，就像带我一样。”“乐乐，你觉得妈妈能胜此大任，带出一个好孩子吗？你对妈妈满意吗？”“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爸爸也是，我是一个幸运的孩子，所以我要把我的小娃娃送给你们。”
记得四年前，他小学一年级，母亲节那天他从学校带回一串泥巴作的项链，彩绘成白红黄绿蓝五种颜色，煞是好看，送我的贺卡上写着“Unlike other mothers, you are very kind.”我读完乐不可支，领情之际建议他改成“Like all mothers, you are very kind.”虽然后来他也理解了这两个句子的差别，他仍坚持自己的原句——可见小男孩固执之一斑。有几次出门时，他还提醒我佩戴上他手绘的彩色泥巴项链。
岁月飞驰，小宝宝，你长得这么快，我一闭上眼睛，半年前的你，去年的你，前年的你，八岁时的你，五岁时的你，就一下子涌上脑海。生命是如此美妙，从呱呱坠地到现在，每一阶段都是珍贵的。既然我无法让时光倒流，甚至无法让时钟停摆，那么就让我珍惜和把握目前的光阴吧。你这棵青青的小树，我看着你一天天拔节生长，想到爸爸的一部份生命延伸在你身上，我生命的基因也在你血管中活动，但愿我们据以为荣的善良与忠诚，热情与智慧也注入你的血液。祝福你，小儿子，在你十一岁生日之际，让妈妈的笔倾注出无尽的爱，这爱将永远陪伴着你，直到永恒。
作者来自北京，曾在加拿大西岸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东亚研究所进修。现住温哥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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