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顾城

 

 

 

文/夏维东

 

 

 

《英儿》是一部奇特的书。你可以当它是一个乌托邦(Utopia)式的爱情故事;也可以当作一部恐怖小说来读──顾城反常的心理状态读之令人毛骨悚然;你甚至可以当它是一种预言──顾城夫妇的血腥死亡正是这个预言的结局。

我得知顾城的悲剧是在很久以前,那时我还不知道顾城写了一部叫《英儿》的自传体小说,但1993年10月报纸上的黑体大字吓得我目瞪口呆:“顾城斧刃其妻,自己亦投环自尽。”顾城的朋友曹又方女士在《英儿》序中说:“那一瞬间,斧子像似砍在我的心坎上,人也为之晕眩痴愕了。”我想读过顾城诗的朋友,大约都有这种感觉。那篇报导没有谈及血案的动机,恐怖的迷团一直在我脑海里翻滚着。我作过不少类似pup fiction(廉价小说)式的推理,却哪里料得到悲剧缘起于一个常人无法承受的梦幻和作者的心理变态。

自七十年代末发韧的朦胧诗对中国当代诗歌影响深远,顾城是其中主将之一,与北岛、舒婷为一时之瑜亮,光芒四射。这三个人的诗,个性非常鲜明,北岛的诗充满悲壮的理性批判力量,语言凝重,意象少而简洁;舒婷则用女性的温柔把苦难拆碎,弹性地揉进极富张力的语言中,在静谧的意象里有希望的脉动。顾城则与他们二位大异其趣,诗句参差不齐,时而极长,时而极短至一字,有很强的跳跃感。有时一个句子中间忽然莫名其妙地断开,像个顽皮的孩子把自由诗体的自由度任意发挥,意象多以常见景物为主,简单明快,富有童趣。可惜手边现没有顾城诗集,无法让读者略窥管貌。我犹记得他有首《浪》的诗,结尾两句是“儿童弯腰/拾起一分硬币”。意象可谓简单至极,可要弄懂它的意思却不太容易。儿童的腰跟浪有什么关联呢?大概都有起伏吧。难怪顾城的朋友说他用谁都看得懂的文字说着谁也都不懂的意思。

顾城在透明的语言外衣下,隐着一颗不易为人知的心。我不知道有谁能真正摸透他的心思,雷米?不可能。否则她早就远走高飞带着儿子小木耳避开斧砍之灾了。(在《英儿》外篇里有雷米写的数篇散文,文章自然流露出母子情深,她不会舍得丢下儿子,所以我怀疑她自愿殉情的可能,何况是那样极端暴力的“殉情”)我想他自己恐怕也不真的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的想法怪异莫名,一方面他自认生长在生活之外,“因此暴露在生活之内的根基,自然就会遭到铲除”;而另一方面,他却要求生活给予他全部,他说:“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疯狂所在。”这种疯狂的自相矛盾注定他无法得到解脱。

他的避世与僧道之遁世观大相迳庭。如果有人认为顾城归入空门,即可一了百了,那真是开老佛爷的玩笑了。

他的梦想是建立一个女儿国,这跟贾宝玉倒是相似。顾城说“他无法摆脱少年时代对女性遥远陌生的崇拜。他欲望强烈,但又憎恨欲望;他爱他的妻子,又不断伤害她。他自卑,认为男子污浊,而女孩是上天无尘的花朵。他无法实现的爱,使他幻想女孩之间的恋情。”这段话乍读起来很令人困惑。“女孩之间的恋情”是什么?难道他真的希望“排除外界一切,所有的男人、所有男性化的世界”,让情爱中的男女之恋变成纯粹的“花与花之间”女同性恋?

当然不是。顾城没有那么清纯也没有那么肮脏。其实他的性心理很正常。他根本不满足做一个“花与花”游戏的旁观者,他喜欢“参予”,甚至可以说他的目的就是参予。尽管“参予”过后他又憎恨那种令他亢奋的感觉,更讨厌“参予”的后果──因为这“会让他成为父亲”。上面那段话的真正意思不过是渴望他喜欢的两个女人相互体谅,好让他无内忧外患,潇潇洒洒地做“可汗”,享齐人之福,而且最好还可以逃掉爱情的责任。他是个极端自私的人。

顾城对自己实际上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他直言道:“他是疯子,是魔鬼,却在人间巧妙地找了一件诗人的外衣。他混在我们中间,悄悄地做他的事,他像羊一样老实,写天使的诗。要不是这件事把他剖开,谁也不知道他爱的到底是什么?”他的“自我批评”可谓深刻到家了,让读的人都不好意思骂他。可是说归说,做照样做──他已无法控制心中的魔障了。

他在书中不止一次提过他憎恶肉欲,但他对女性的崇拜却并非是柏拉图式的,因此那些话显得极不真实。从书中看来,所有有英儿出现的场景,几乎都与作爱有关。在《初夜》(一)(二)(三)、《在玻格家中》、《第一个月》、《在灌木丛中》等章节中,他用大量笔墨精雕细刻每一幅激情画面,其大胆细腻决不输于《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和《金瓶梅》,到底是诗人出身,描述得极尽美伦美奂之能事。贾平凹的《废都》跟它比起来,就显出粗来了。在他高超的文笔渲染下,看得出他是如何痴爱着英儿,确切地说,他爱的英儿“带给他无限欢愉”的“性感肉体”,他把她当作理想的性伴侣来爱的。他的爱是沉重的,也是可怕的。他说“我的所有记忆都围绕着她,英儿就是因为这个,才游离开来。在所有我看得见的夜里,她都不得安宁。她离开了我的,但我知道这是我的。日日夜夜我忍受着可怕的感觉,那直接的感触和影像不断出现,可怕极了,当她抛弃了我的时候,我可以死,但是她的身体活着,我死不安宁。”他渴望对英儿肉体的占有,真是霸道之极,令人不寒而懔。他对他妻子雷米似乎也不尽是对母性的依恋,在〈我爱你了〉那一章里,写他妻子如何迎合满足他,事后他“赞美”道:“我的感谢没法消失,一点凶恶的样子、仇恨的样子、炫耀都没有了,只有尽心尽意地让她高兴。”所谓女儿国不过是顾城满足一己之欲的温柔乡而已。

写到这里,又不由得想起贾宝玉来。贾宝玉也曾说过男子污浊,女孩似水之类的话,他也幻想生活在女儿国里。但他真正爱的只是林黛玉一人,他把林看成是一切女子的化身,这种“浓缩作用”使他看来比顾城可爱多了。黛玉死后,已中进士的宝玉依然毫不犹豫地出家。顾城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他与贾宝玉的爱的方式不同。假定英儿不是逃走,而是死去,那么会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呢?难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欣赏顾城才华而又美丽、性感的女人一定不只英儿一个。第一个英儿和第二个英儿没有什么区别。英儿不是林黛玉,顾城更非贾宝玉。红楼梦已逝,便只剩斧光血影了。顺便提一句,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倒真正是一种精神之恋,顾城不懂,所以便俗了。诚如曹又方女士所言:“当英儿离去之后,这个最不世俗的人,居然用的是比一般俗人并无不及的言语来诬蔑她。首先,他怀疑英儿是不是在利用他出国。并且指责她最会利用人,利用爱情,并且认为她图行不良。”有这样的想法,他真是十足一个市井无赖。

市井小人物也许比顾城还要强些,至少比他多点爱心。顾城的心里则只有仇恨,他不爱任何人,对他唯一的儿子也是漠不关心,甚至后悔成为他的父亲。他明说“他不喜欢人”。在《一夜之后》那章里,他借朋友之口,发表骇人的宣言:“他憎恨一切生殖的社会的,产生的事物、伦理;他不承认,他仇恨所有实证的逻辑,认为整个是世界的阴谋;他不上学,不接受已经安排好的道路;他不做诗人,也不做学者,甚至不想成为一个男人。他幻想一种永远不能实现的生活。”从这些话里,我们不难弄清他仇视社会的原因──因为现存的社会价值观和伦理道德阻止了他实现“女儿国”的可能。英儿的出走不管从人权还是妇权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开放如美国者也,恐怕也无法容忍顾城女儿国的存在。顾城要是去阿拉伯就好了。可是,如果英儿不愿意去那个裹头裹脸的地方,也是白搭。

我不知道顾城是不是曾遭遇过什么打击,才导致他仇视人和社会。但我想不通的是一个有如此强烈仇恨心理的人,怎么可能写得出那么美丽的诗来?这些作品给他带来了极高的声誉,也带来了雷米的爱情。像雷米那样的妻子恐怕一个世纪也碰不到一个,她的宽容心似乎是无限的。在知道顾城与英儿的事后,她不但没有寻死觅活,还提醒丈夫一些“应变措施”。这简直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在纵容儿子一样。如果说生活曾给他苦难,他得到的补偿也足够了。所以当他说道,“从小就准备的,向上天祈求的那个国度毁灭了。这个毁灭断绝了一切他生存的可能,他是少有的有目的生活的一个怪物,他生长在生活之外,有一根基却暴露在生活之内”,就显得异常空洞和无聊。

他不但“伪装成诗人”,还伪装成哲人。他用充满沧桑的语气对世人说:“有多少不幸我都不想埋怨上帝,好多不公平才构成公平。”我给他说糊涂了,只怕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什么公平和不公平之分。世上比他不幸的人不知有多少,比他幸运的人不知有几个。他的想像力是无穷的,他的贪婪心是无底的。

我不想称顾城为魔鬼(尽管他这么自称),我更愿意他只是心里藏着魔鬼。他的自我毁灭是不是也能杀死心中的魔鬼呢?

但依笔者之愚见,避免自我毁灭的唯一方式便是接受灵魂的拯救。顾城悲剧的原因,就是自私、贪婪和肉欲。自人类始祖被逐出伊甸园以来,这三种罪恶便烙印似的成为人类的原罪,我们的世界由此沦为“废都”。中国有句古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饶!罪恶的代价是可怕的,结果便是毁灭。大至全人类,小至个人,莫不如此。

尽管人类的劣根性不可避免地会将人类引到世界末日,但个人依然有获救的可能。在我们几乎穷途末路的时候,上帝为我们预备了一条生命和真理的方舟,让信心如挪亚的人“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新约以弗所书明确指出:“你们死在过犯罪恶之中,他(指耶稣)叫你们活过来。……你们得救是本乎恩,也因着信,这并不是出于自己,乃是神所赐的。”(弗2:1-9)

慈爱的神并没有忘掉我们这群不配受恩典的人。他藉先知、使徒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把祂的预备告示我们,甚至用宝血来救赎我们的罪恶。可是被世利和自大蒙蔽眼睛的人却依然在罪恶的渊薮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顾城即是明显一例。他实际上是个非常聪明和清醒的人,他清楚知道自己在犯罪,《英儿》这本书甚至可以说是一部不乏真诚的忏悔录,他反省自己的自私、仇恨和肉欲,甚至把自己比作魔鬼。但他却依然无法摆脱黑色的梦魇,犯罪之后忏悔,忏悔之后再犯罪,最终在恶性循环的怪圈中迷失自己,毁灭自己。我们每个人天生就有罪,能意识到自身丑恶的人不失为智者。但人又是脆弱无能的,自己向自己忏悔,除了引起痛楚之后的变本加厉外(顾城正是这种人),没有什么实际的功效。也许有些“明白人”会觉得借助古代圣贤的思想可以对这个人心不古的世界进行道德重整。圣贤自有其文化上的崇高地位,但无论他们如何睿智绝伦,他们依然是人。是人就必有缺点,也必有脆弱。梦想以一种人来拯救另一种人,实在是可悲的集体荒诞。

只有神才有拯救人类的资格。我们的忏悔只有通过祂才能达成宽恕,得到赦免。耶稣被钉十字架,是以一己之身承载了全人类的罪恶,所以“凡属基督耶稣里的人,是已经把肉体的邪情私欲,同钉在十字架上了。”(新约加拉太书6:24)人类已获得了重归伊甸园的机会──耶稣的肉体之死,正是人灵魂苏生的契机,就看我们能不能把握了。

丢掉属世的欲念罢,你所追求的未来不过如镜花水月般虚幻,正如歌儿所唱:“名和利呀,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物质的一切都将化为尘土,只有十字架的光辉永恒。

 

作者是安徽人,作家,现于美国新泽西州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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