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带他来,小蛇送他走

40

我爸爸就是在26岁时有的我,可我在26岁时,恐怕要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文/阿浅

 

 

写这篇文章时,我想要起一个温柔点的标题,写一段温柔点的开头。这样,如果我的妻子吉吉,偶然看见这篇文章,就不会一开始就受到强烈冲击。而我,也可以比较温柔地讲述一个关于孩子的故事。

 

 

生日

 

2015年11月9日,是我26周岁的生日。

吉吉怀孕50多天,仍然起了个大早,给我做中间夹了水果切片和奶油的千层蛋糕。这种蛋糕不仅香甜,而且口感特别好,咽下时喉咙里滑溜溜的,是少数我特别喜欢的食物之一。我就是喜欢吃起来有味道而不麻烦的东西。

之后我们互相拥抱,我就背着一台镜头超长的单反,穿越30公里的雾霾,上班去了。

这是我在新公司上班的第3个月。以前,我从未接触过单反,许多拍摄技巧都是边做边学。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位同事建议说:“你可以用单反做生活记录啊,让你老婆每天站在同一个地方拍一张,将来放在一起,可以看见她肚子怎么一天天大起来。”我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将来还可以用在小宝宝身上,见证宝宝一天天长大。以后和宝宝一起翻看,一定超级有意思。

过了两个小时,我已经回到工作岗位,在舞台下面拍剧照。这时吉吉打来电话,声音很小,很没精神,有种随时会哭的感觉:“老公,我还在流血。”她说。恐怕有麻烦了。我心里想。

她前一天从教会礼拜回来后,就流了一点血丝。当时她就有些惊慌,要我好好为她祷告。我答应了。到了晚上,血止住了。我们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第二天出血更多。

“去做检查吧。”我说。

“嗯。”她说,“一会儿跟妈妈一起去。”

 

 

我的

 

那天下午,我一直心神不宁。我在心里向上帝祷告,恳求主保护我的孩子。

想到“我的孩子”这四个字时,我眼睛突然就湿了,同时心里有点惊讶。我从未做过爸爸,知道吉吉怀孕也才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我不能理解:这四个字是怎么把我和这个孩子,这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是我的孩子啊。我想。

我不愿让周围的人看见我哭,于是把相机举起来挡住眼睛。透过取景框,一瞬间竟看不清那个光彩照人的舞台。

到了6点多,吉吉跟我岳母从医院回家了,给加班的我打来电话。

“医生说,宝宝可能会不好。”吉吉告诉我,“宝宝看起来只有30多天,没有长胎心,也没有长胎芽。”这也不是说宝宝一定就没了,可能只是发育迟缓。可我从她的语气听起来,希望不大。

“等我回家。”我说。

回到家已经10点,岳母说吉吉哭着睡着了。可是我走进卧室,发现她还没有睡,但也没有开灯,睁着眼躺在黑暗里。我抱了抱她,她就哭了出来,眼泪湿湿热热地涂在我的脸上。

“老公,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她说,“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好言好语安慰了她一会儿。她从床上坐了起来,背靠枕头,盖着被子。她请求我给两位她特别信任的姊妹(包括我们教会的师母)打电话。她自己不能做这件事,因为一出声就会哭。打过电话,她们都马上为吉吉祷告,并约了时间来看她。之后,吉吉的情绪有所缓解,擦了擦眼泪,才睡着了。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悲哀再次从心里涌上来——我爸爸就是在26岁时有的我,可我在26岁时,恐怕要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离去

 

记得有人在网上写过“人生中无可奈何的10件事”,包括“倒向你的墙”“离你而去的人”“流逝的时间”,等等。当宝宝离我们而去时,我们就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好像有一堵墙向我们倒下来。

在复查前的几天里,吉吉一直告诉自己不要伤心:因为还有希望啊——如果宝宝能留下来,伤心肯定对宝宝不好。她还说过:“上帝一定会保护我们孩子的。”可是流血没有止住,而且越流越多。

到了复查的那天早上,吉吉捧着一张卫生纸给我看,上面是血糊糊的一团,中间泛着点白,像一只小虫子的形状。我们猜测:这是不是胎囊啊?

去复查的时候,医生看着B超片子,说吉吉子宫里很干净,干净得就像做过刮宫一样。不需要任何后续措施,回家养着就行。流血断断续续地还没有停。又过了3周,到了12月初,又流出来一个胎囊一样的东西。流血才终于止住了。

我们失去了一个孩子——也可能是两个。

 

 

吉吉

 

先说说吉吉的心情吧。

我毫不怀疑:在这件事情上,吉吉作为母亲,比我痛苦得多。毕竟宝宝曾经和她在一起50多天,日夜不分离。她对宝宝倾注了极深的感情。我们有一个笔记本,专门用来给未来的宝宝写信。我只写过几封,大部分是吉吉写的。

不但如此,她还每天从某母婴app里抄下宝宝的发育状况,画上宝宝的形状,甚至连验孕纸都贴在本子里做纪念。

后来,她一看见自己亲手画的小海马形状的宝宝,就忍不住落泪。虽然因为弟兄姊妹们的探望,她的脸上恢复了一点笑容,但内心的伤口并未完全愈合。

我能体会到,吉吉的心中,除了母亲失去孩子的那种悲恸,还有对上帝的赌气和埋怨。我们曾在夜里,一起为孩子祷告。我手按着吉吉的肚子,为里面的宝宝唱一首叫《不要怕》的赞美诗。

诗歌里唱到,“耶和华在你右边荫庇你,白日太阳不伤你,夜间月亮不伤害你,耶和华要保护你。”那时我们心中充满了平安和幸福,想象着孩子蒙上帝保护,健康活泼地来到世上的模样。现在想来,那是宝宝三十几天的时候。也许那时宝宝就已经失去活力、停止发育了。

 

 

 

有不信主的朋友问:基督徒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的回答是:这件事要透过耶稣基督并他钉十字架来看。怎么说呢?基督徒信主,并不是没有苦难了,而是在遭遇苦难的时候,知道上帝的儿子耶稣在十字架上,与我们一同承担苦难。他的怜恤给我们安慰,他的复活给我们永生的盼望。

所以死亡不是绝望。孩子在我们身边当然好;但他离开人世,也是天父花园里的一朵宝石般的小花。生命都在上帝手里。因此,不要怕,只要信。

虽然理智上知道是这样,但在情感上,我们怎样才能品尝到这样的安慰与盼望呢?

 

 

 

我想到《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有人问佐西马长老:如何确定上帝真的存在?

长老回答:“真实地去爱吧;付出爱的时候,就会经历上帝的同在。”我由此联想到圣经里的一句话:“人若立志遵着他的旨意行,就必晓得这教训或是出于上帝,或是我凭着自己说的。”(《约翰福音》7:17)

所以我想:我要让信心来引导我的行动,让行动来引导情感,而不是反过来。

决定要好好付出爱以后,我看见了从前未曾看见的事。比如,我发现吉吉变脆弱了。我原来觉得她很坚强,很有能力。她比我大几岁,情商比我高,阅历比我多,很多事比我看得明白。

但现在,她很容易伤心,在一些小事上会需要呵护。哪怕只是为她开个门,拿杯水,摸摸头,她都会感动半天。反之,如果忽视了这么做,她就会特别难过。

在以前,如果她流露出一点小女人的样子,我心里就会出现一种复杂情绪:觉得她没必要这样,觉得腻歪不好,觉得自己没能力呵护小女孩。处理这种情绪很麻烦——爱,很麻烦。

现在,我意识到爱是真正去认识对方,去满足对方的需要。其实,在行动上,我只是去做了从前忽视的那些小事情。还有一件,就是每天为她祷告。

事情很小,可是效果显著。我不敢说她心里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她现在时常能找回快乐的时光,甚至性格都更温柔了。而我,比以前更认识她,也更爱她。

 

 

珍惜

 

我不想刻意美化一件带来伤害的事情,我只想尽力记下这段时间的经历,以及它在我们心中留下的痕迹。话虽如此,在记录完上面的事情后,我还是忍不住赋予它美好的想象。或许这是出于一个曾经的准爸爸的心肠吧。

我想象我们的宝宝像《小王子》故事里的小王子一样,乘着候鸟来到地球上,又被沙漠里的一条金色小蛇,送回自己的星球。

他在地上的时间很短暂,但与狐狸分享了爱。从此风吹麦浪的声音,对狐狸就有了意义,因为会让它想起那些在一起的光阴。

而我们的宝宝,提醒我们生命的脆弱。因此要怀着更大的盼望、更深的喜乐,以及更刻骨的爱,珍惜着去度过我们余下的日子。

 

 

作者现居河南。

 

《“候鸟带他来,小蛇送他走”》 有 1 条评论

  1. […] ▸候鸟带他来,小蛇送他走 […]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