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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冬夜,让哀伤凝结成诗/肖蕊

如今,如果说我们也正经历着这时代的漫长冬夜,或许也无需掩饰我们的软弱与哀恸,因为这哀恸,其实正是我们最真实无伪的祷告之心。

 

诗 /[德]维尔纳·贝根格林

翻译、赏析/肖蕊

 

盐与灰

盐与灰会喂养我们,

蓟草是我们的床榻。

我们的伤口,我们的疮痍,

被朽坏的破布裹起。

 

泉水会供我们浆饮,

因为葡萄树将不再生长。

然而那虚幻的祭坛上

一块块石头跌落碎裂!

 

被玷污的大气

已经可以从烟尘中解脱出来。

盐与灰会喂养我们,

盐与灰,它们纯净清白!

 

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你们却不曾听见这声音。

你们如醉如痴,吵吵闹闹,沉迷不醒地劳作着

在热切的迷醉中绕着巴别塔劳作着。

 

如今,你们站在最后的岔路前

高塔耸立在你们身后,荒凉而凌乱。

你们寻找着魔法,那个召唤洪水的魔法,

却没有一只鸽子用嘴衔起树叶。

 

你们现在听到了那声音。可那话语里

有一个奥秘,你们不能明白,

那亘古的奥秘:“亚伯——就是你。”

 

洪水涨起,审判随洪水而来,

而庇护之门缓缓关闭,

在你们伸出的双手前面。

 

无尽的夜晚

一夜又一夜,直到晨风

吹拂起了窗帘,

我们无眠地躺卧,窥探着

那单薄瘦弱的盼望。

然而这夜晚却没有尽头。

没有一只公鸡朝着清晨啼鸣

除了那一只,它控告着,

忠诚是如何背叛了忠诚。

 

【赏析】

1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冬天是一个混乱而荒诞的艰难季节,一重重的灾难发生在或近或远的地方:本来不应该爆发的战争,本来可以避免的动荡、骚乱、损害与死亡,一桩桩一件件在我们的世界里投下层层阴影。无数人被看不见的手粗暴地推到熟悉的生活秩序之外,因为不知道接下来面对的会是什么而茫然无措、四顾惶惶,甚至来不及愤怒,也来不及悲伤。

而我,虽然侥幸躲过了这些,却也因为自己的不在场而感到深深的无力与愧疚,加上一些个人生活的内忧外患,一时间除了哀叹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于是我只好看向那些经历过比我们更为艰难的时代的诗人,试着从他们的作品中寻找一些隐秘而深沉的安慰,比如维尔纳·贝根格林(Werner Bergengruen)的这几首诗歌。

在中文世界里,贝根格林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名字,因此,我们需要花一些篇幅,对他的生平做些简单的介绍:

 

2

1892年9月16日,维尔纳·贝根格林出生于里加(今拉脱维亚首都),是医生的儿子,他在出生时是一名俄罗斯公民,因为当时波罗的海地区仍是沙皇俄国的一部分。虽然时至今日,贝根格林的作品在波罗的海国家少有人知,但波罗的海故乡给贝根格林的的文学创作带来的影响却是不可磨灭的——他的许多散文都以俄罗斯、斯堪的纳维亚和德国的交界地区为背景,这使得他笔下的世界常常带有一种莫名的乡愁。

1902年,贝根格林随家人一起搬到德国,他将这次搬迁形容为“我生命中最严重的伤害”,“将我自然的世界连根拔起”。1910年,贝根格林进入马尔堡大学学习神学,后转为学习日耳曼语言文学和艺术史。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贝根格林的两个兄弟在战争中丧生,而他本人则加入德国军队,在波罗的海地区作战。1919年又加入了波罗的海防卫军,反抗苏联红军。

1919年,贝根格林与有着犹太血统的夏洛特·汉泽尔结婚。随后,他先后在多家刊物担任记者、编辑,并自1922年起开始出版小说、诗集。随着德国政治环境的恶化,原本倾向于民族保守主义的贝根格林逐渐转向基督教人道主义。在整个第三帝国时期,他从未赞同过国家社会主义,虽然他很多时候并未将这种反对公开表现出来。

1936年,贝根格林搬到慕尼黑居住,在那里,他与纳粹政权的反对者,比如《高地》(Hochland)杂志的编辑西奥多·海克和卡尔·穆特,还有反抗纳粹的秘密组织——以汉斯和苏菲·绍尔兄妹为核心的“白玫瑰”保持着联系。这种消极的不合作态度使得贝根格林的处境遭遇了一些困难:1937年,帝国文学协会以“政治上不可靠”为由将贝根格林开除;另外,据纳粹的一份党内报告显示,贝根格林本人及其家人都没有加入纳粹党团,他们从不使用纳粹举手礼,也不阅读纳粹报刊。

不过,虽然贝根格林与纳粹政权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但在纳粹统治期间,他仍然有多部作品得以出版——当然也有一些被禁,比如诗集《永远的皇帝》

Der ewige Kaiser)、小说《在天上如同在地上》(Am Himmel wie auf Erden)等。在这种薛定谔的出版许可之下,作为当时德国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贝根格林用难以捉摸,很可能是有意写得暧昧不明的小说家语言表达着反对独裁统治的意志,用精巧的故事传递着一些“加密”的批评,以真挚忧伤的诗歌呼唤那些还没有放弃思考的德国人开启封闭的心灵。

 

3

由于希特勒上台之后,大批德国知识分子流亡国外,贝根格林成为了历史学家Frank-Lothar Kroll所说的“留在德国的为数不多的品行端正的作家之一”,他也是德国“内心流亡”(Inneren Emigration,指并未离开德国,仅以消极逃避的方式应对纳粹的文艺界人士)的代表人物。也许他并没有布莱希特的锐利、朋霍费尔的勇敢,但是他始终坚持了自己的良知,在暴行面前保持了人性中的一份敏感与哀恸。

1945年,二战结束后,贝根格林评价国家社会主义时代说:“没有人能够说自己对暴行一无所知……每个人都知道集中营里发生了什么,除非他们强行闭上眼睛和耳朵。”

就像在这几首诗歌里表现出来的那样,正因为诗人无法闭目不看,不能充耳不闻,他才会因周遭的残暴罪恶、满目疮痍而悲哀不已。虽然在这无边的黑夜里,诗人自己也不知道能够做些什么,只能以哀伤的心默默等待,在漫漫长夜里数算那单薄瘦弱的盼望,祈祷有朝一日圣洁与公义重现人间。

然而在另一重意义上来说,恰恰正是这无尽的哀伤与无望的等待,让他在恐怖政治的极权环境之中,在巨大的内心压力之下,能够始终不偏离正义,并用这样看似软弱的诗歌安慰其他同受患难的人们。

而如今,如果说我们也正经历着我们这时代的漫长冬夜,或许我们也无需掩饰我们的软弱与哀恸,因为这哀恸,其实正是我们最真实无伪的祷告之心。

而它也必得安慰。

 

本文选自OC161。

《“在这个冬夜,让哀伤凝结成诗/肖蕊”》 有 1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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