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次逃离/艾丽思

有人问我们是否会一直待在这儿,或者会不会回国?——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旅行的身份更提醒我们属灵的真实身份:在这地上,我们只是一个寄居客。

 

文/艾丽思

 

好吧,我不是艾丽思·门罗,只是取了一个和她一样的名字,因为喜欢她写的故事。在她的《逃离》中,小镇女人们一次次,自觉不自觉地都在逃离:

“她真是想象不出来。她会怎样去搭乘地铁或是电车,去照料陌生的马匹,去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将不会包括克拉克。”

“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

……

我也来自小镇,也曾一次次逃离我的“克拉克”。

2007年,我和先生(那时还是男朋友)从沿海某城,去了上海;2016年,我们带着刚出生5个月的老大,从上海搬离,去了云南;2022年,我们又带着两个幼儿再次启程,这次是到了国外。

就连我母亲都说:你们这些年东搬西搬,大半精力、财力都浪费在搬家这事上了,为何要这般折腾?

也有好朋友不解:你们这样的逃离,是想在地上找天堂么?

……

 

生活需要想象力

像大多数80后一样,我和先生按部就班长大,属于乖乖牌。先生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是普通的上班族,作为基督徒家庭的“信三代”,他的童年,除了读书,大部分时间是在教会里度过的。那时教会还没有儿童主日学,他习惯了坐在父母身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觉得童年一点都不快乐,因为父母不了解他。他们恪守严格的教义,谨小慎微,对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只要好好聚会、读经、祷告,听神的话就好了!”虽然出生于基督徒家庭,但先生对信仰的体悟,只剩下冷冰冰的律法主义。

而我来自偏远的小镇,努力读书,走出小镇——这是父母对我唯一的期盼,也内化为我强大的信念。但当这唯一的理想实现后,人生只剩下空虚与迷茫。那时我接触到基督信仰,然后在自我怀疑、自我否认中跌跌撞撞往前走。

毕业后没多久,我们就去了上海,并很快找到工作。接着是买房、结婚,日子过得四平八稳。若照此剧情写下去,便是生娃,给娃上好学校,再加薪、升职、换房、换车……虽然这些没什么不好,但波澜不惊的人生不免让人心生畏惧。

生活应该不只有这一种可能。还记得有次旅行我们去到某海岛上,在宁静的海边,人们慢慢地吃饭、聊天、戏水,看夕阳渐渐沉入大海,脸上的表情满足而平静……那一幕深深刻在我们脑海中,我和先生虽然成长背景不同,但三观相似:我们喜欢简单的生活,简单的人际关系,对物质的需求也不高。我们讨论着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搬离上海

2013年,上海雾霾开始严重。从11月到次年春天,见到蓝天的次数屈指可数。雾霾严重时,甚至5米内难见人影。这一年,我们也有机会去到云南。那蓝宝石一般的天空,静谧的山,云天之下的开阔辽远令我们感到震撼。我们第一次有了搬离上海的念头。

我们开始不断地祷告、权衡、沟通、讨论:旅行的体验确实美好,但并不是真实的生活,我们的认知可能非常肤浅与表面;我们可能只是想逃避当下的某些挑战,比如工作上的瓶颈。一个居住地,绝不仅仅是一个地方而已,它意味着在那里深耕的关系、朋友圈。我们真的能说走就走吗?

直到两年后,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搬离上海的决心也更强烈。但我们并不知道要搬往哪里,云南只是备选之一,我们在祷告中等待。

没多久,多年未联系的好友H忽然发信息问我们是否想要去大理(她很早就知道我们有这个想法),她在那有一房子需要转租——这回应快的有些出人意外。我们迅速地打包行李,和亲友告别。于我们而言,离开上海,并不是消极的逃避,而是对理想生活的一种探索,一种“冒险”。

 

被消失的故乡

常觉得80后是失去故乡的一代。我们活在一个巨变的时代,先生从小生活过的杭州,因着旧城改造,高楼拔地而起。回乡时,先生说除了街道的名字仍旧沿用,那曾经的木质房子、老街坊、旧商店等,一切都销声匿迹了。而我家乡的小镇就像一位衰残的老人,其凋敝、没落的速度令人唏嘘:年轻人都奔向了大城市,留下老人儿童,许多房子被弃,成了野猫、野狗的窝,乡间小路长满杂草,城市里带来的垃圾堵塞了河流,就连老人们都为家乡的荒凉悲哀不已。

故乡绝不仅仅是一个地方。它穿戴着独特的气息、方言、人文、风物……孩子在这具体的地方认识世界,与他人连接,建立起自己的情感世界,也由此形成带有地方味道、独特的人格特质和生命底色。但在一个只追求经济发展、讲究快速便捷的时代,这看不见的一切要么被拔根而起,要么荒凉凋零,是何等悲哀。

这种悲哀也许只有等到多年后再回首,才能看得更清楚。而在被潮水一般裹挟着往前走的我们,很多时候连缅怀的空间也没有。表面上,我们迁居进了钢筋水泥的大城市,生活便利,物质丰富,但我始终以为,失去故乡所带来的创伤会深深隐藏在个体的内心深处。这创伤若从未被看见、理解,终会损害人与上帝、与他人和自己连接的能力。

 

已把他乡当故乡

在云南的生活对于我和先生来说,是对这创伤的疗愈,就好像我们失去了一个故乡,却又找着了另一个。

无论是如诗如画、风花雪月的大理,还是户户有花、四季如春的昆明,大自然真是慷慨,我们常只是坐着,看窗外朝阳冉冉升起,洱海海面上一片宁静祥和;赏变幻多姿的云彩,看天空就像上帝的画布,云卷云舒,漂浮于连绵起伏的苍山上,美的不像是人间……如果说,大理像镶嵌在高原大地上的一块璞玉,清澈灵动,那昆明就是一位明眸皓齿、秀美俏丽的姑娘,俯首低眉间,尽展其娉婷风姿。

云南医治了我们身上谓之“城市病”的东西——一种停不下来、慢不下来,即使休息也放不下手机,被浮躁、空虚、疲惫、厌烦等情绪萦绕。我们实在是喜欢这高原的风光,以至于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奢侈。

先生花了许多时间了解当地的物产、土地、水、环境,他时常穿梭于市场、山林之间,乐此不疲。他也做过一些临时的工作,比如学校助教、销售员之类,但工作如今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他称自己是“生活家”,他享受大理的生活。买菜、做饭、遛娃、闲聊、喝茶、发呆、看云、听雨——和上海的生活相比,这些貌似“浪费”的时间却使我们拥有了更多的空间,这空间于我们与上帝、彼此、以及自己的关系来说,都极其重要。

 

过上别样生活

当然,有人会问,“你们如此躺平,难道你家有矿吗?”——当然不是!从离开上海开始,我们就不得不学习过简朴生活。这里物价更低廉,我的一份薪水并不算高的远程编辑工作,就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吗哪”。圣经上说,有衣有食就当知足。生命真正所需用的并不多,降低消费,减少不必要物品对身心的占据和捆绑,其实我们很容易过上知足的生活。在云南不仅让我们知足,还有从知足而来的感恩。

大儿子1岁时,先生决定全时间陪伴他。这完全不在他对自己的期待之内。他成了全职奶爸,学习做辅食、陪娃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因为每天都推着一个幼儿去买菜,以至于菜场大妈都认识他,熟悉了就问他为何不去工作,他回答说:“这就是我的工作呀!”

但他绝对没想到,奶爸一做就是5年。在云南的第三年,我们意外有了老二,也是个男孩。这导致先生打算出去工作的计划夭折了。在养育孩子这件事情上,我们一致认为让父母代劳并不可取,一定要亲力亲为。

上帝也为我们预备了一个属灵的大家庭,以建立我们的小家庭。教会的接纳、牧养,家庭之间的相交、肢体亲密的团契,我们在其中收获了丰富的属灵飨宴,深厚的友谊,许多家庭共处的甜蜜光阴。

孩子们在云南度过着他们快乐的童年。上海的一个朋友来云南旅游,顺道看望我们,交谈中,他觉得我们的生活简直有点不可思议,甚至是个奇迹。

说是奇迹当然有些夸张。但朋友的反应也让我们意识到,人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一旦走出去了,上帝便会拓展我们的想象力,更新我们的生命。

 

其实已在逃城

当然,舒适圈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多是心理上的。艾丽思·门罗故事中的女人们,大多未能逃离成功,她们回到了克拉克,但经过逃离,她们不再一样——也许是逃离让她们认清生活的真相,不再厌烦眼下琐碎平凡的日子,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走出舒适圈。

2022年的4月,当上海的好友告诉我们,她刚生完老二,身体虚弱,产后母乳不足,而给孩子准备的奶粉又不够,两个孩子整天哭闹。而她每日要抢菜、做核酸,她绝望到想要从高楼纵身一跃;而我们曾经的团契带领弟兄成了“密接”,被拉进方仓,只因拍了一个视频被人看见,便遭遇诸多非人道待遇……这样的事在封城之下,太不起眼,不值一提。但因为当事人与我们相识,所以令人倍感真实和沉重。

这是一堂震撼的公民教育课。它打破了所有人岁月静好、太平盛世的幻觉,“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我们并非心无热爱,只是想要离开,离开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对于我们而言,人到中年要重新面对职业、灵性、家庭,我们想要有一个空间,继续来停顿、学习,并思考……于是,对我和先生来说,我们又面临着一个抉择。

我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思考种种可能性,也尝试和许多属灵的肢体交流、探讨,最后,我们“清空”一切,只是安息。因为我们发觉,这些年,上帝已然医治了我们想要藉着逃离来回避的不安全感、惧怕、焦虑,他告诉我们:这世界其实无处可逃,因我们自己就是问题所在。

其实我们已身在至高永恒者所设立的“逃城”里,只是不自知。就如同雅各睡醒了说,“耶和华真在这里,我竟不知道!”(参《创世记》28:16)因为信靠那位完美无瑕的羔羊,他已成为我们的逃城、我们灵魂的安息之所,我们并不需要成为什么人或者做什么,才能获此身份,我们如今已是。我们和他之间,不再有咒诅,不再有疏离,他看我们为他完美的孩子。因此,我们可以哪儿都不去,此刻此地就是最好的——福音让我们得着深深的安慰。

至此,我们放下了所有的计划,不再挣扎。

 

在他里面轻装前行

眼下我们正在H国家庭旅行中,似乎是不自觉地加入了这股run潮。因为老大面临读小学,我们也曾尝试homeschooling,但并不太适合。我们开始认真祷告寻求,敞开心灵倾听,直到在上帝的里面得着应许的凭据,在基督里的自由给我们这个勇气去尝试,迈出了探索的一步。

我们选择了当地收费低廉的双语学校,让孩子尽可能融入,又可以节约经济成本。另一方面,尽量减少一切不必要的开支。

上帝的供应极其信实。孩子顺利入学;我们也租着了实惠的住所、车子;我们加入了国际教会,认识了许多来自不同国家的宣教士,和他们相交,被他们的信心所鼓励;我们开始在一个全新的环境安稳地生活下来,语言文化,生活习惯、气候、饮食、人际关系等都是挑战,也是学习,我们逐渐了解并喜欢上这儿。先生因为语言优势,得以有一些工作机会,而我有了极为难得又奢侈的学习时间……一切都是出于那位施恩者,他过去、现在,将来一直都很信实。

有人问我们是否会一直待在这儿,或者会不会回国?——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旅行的身份更提醒我们属灵的真实身份:在这地上,我们只是一个寄居客。至于前面的路,我们不知道。但因为信任、交托,我们无所挂虑,无所畏惧。

 

作者简介

艾丽思,女,基督徒,原为文字工作者,现攻读临床心理辅导。

《“我的三次逃离/艾丽思”》 有 1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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