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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住世界的嬗变,来替代故乡的位置”——奈莉·萨克斯(Nelly Sachs)的流亡与诗歌/肖蕊

奈莉·萨克斯 (德语: Nelly Sachs,1891年12月10日-1970年5月12日)

离别与分隔,还有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流亡,成了她诗歌中不变的主题。在这中间,承载着的是死亡与苦难,是个人的遭遇与民族的历史,是世界的残缺动荡与人性中最后的抵抗。

 

翻译、赏析/肖蕊

 

 

《谁最后》

在此处死去

就将会把太阳的种籽

携带在他的唇间

将会在夜里雷雨大作

在垂死的腐烂之中

 

一切被血液

点燃的梦想

都会在锯齿状的闪电里

从他的双肩驶出

再用那痛苦的秘密

玷污天仙般的皮肤

 

因为诺亚的方舟已然下沉

成为

星座铺就的道路

谁最后在此处死去

那只灌满水的鞋子

穿在脚上

 

里面一尾鱼

带着它的背鳍,思乡的帆翼

将那漆黑的滴落的时间

拖曳到它的墓地里

 

《这是从索多玛而来的》

黑暗气息

还有从尼尼微来的

重担

抛却在

我们门边敞开的

伤口旁

 

这是那神圣的经文

在大地的逃亡

随着所有的字母

在空中攀缘而上

是那生着翎羽的无上欢乐

在一孔蜂巢中匿藏

 

这是那黑色的拉奥孔

投掷到我们的眼睑上

刺穿着几千年

是那扭曲的疼痛之树

在我们的瞳仁中萌生新芽

 

这是那凝结成盐柱的手指

在祈祷中滴落泪珠

 

这是祂那海洋的裙曳

隐入了

沙沙作响的奥秘的果荚

 

这是我们的潮水消退

阵痛的星辰

出自我们坍塌的沙丘

 

《流亡途中》

多么盛大的招待

在路上

 

包裹在

风中的巾帕里面

双脚踏在沙砾的祈祷中

从来都不能说出阿们

因为它必须

从尾鳍来到翅膀

再走向远方

 

病弱的蝴蝶

很快就会再次识得海洋

这块石头

刻着飞蝇的铭文

已然安放在我的手中

我握住世界的嬗变

来替代故乡的位置

 

《这个世纪》

从它被剥去鳞片的死亡日记中

一跃而出

 

它绕着贝勒尼基的发丝吹口哨

一道鞭笞的闪电

 

亚当的头颅打开了

闪动着升起

升到空气细弱的丝缕之中

 

那七日的创世之功

 

一粒种子在恐惧中迅速地

在人类的一根手指上发芽

山鹰用利喙衔起它幼雏的巢穴

 

香蜂花依旧给了女孩的嘴唇一个吻

而后死亡割下了风中的麦谷

 

脱轨的辰星即将被漆做夜之渊黑

被释放的五感喷薄而出

如同闪耀的火箭

 

而寂静将会是一片新的大陆

 

《有多少祖国》

在空中玩着纸牌

当逃亡者穿越秘密的时候

 

有多少沉睡的音乐

在枝桠横生的树丛中

在那疾风独自

扮作助产士的地方

 

闪电劈开

字母——泉源的根系丛林

向纠结缠绕的妊娠

播下

上帝的第一个单词

 

命运在

一只手掌血脉流动的经线中闪烁

 

一切都没有尽头

都悬吊在

某个远方的道道光束上

——以上诗歌选自奈莉·萨克斯诗集《逃亡与嬗变》(1959)

 

【流亡者的哀歌】

1940年5月16日,诺贝尔奖获得者、犹太裔女诗人奈莉·萨克斯和母亲离开德国,前往瑞典。那已经是她们能够逃离纳粹德国的最后时机了——在经历了数月的苦苦等待之后,这对母女终于在友人的帮助下拿到了去往瑞典避难的签证。而就在同一时刻,勒令将萨克斯一家转运至某个集中营的通知也已经签发,并送到了她们手中。

那时,“水晶之夜”[1]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纳粹政府开始大规模捣毁、抢劫、焚烧犹太人的店铺、住宅与会堂,驱赶犹太人进入犹太人聚集区,随后又开始将他们大批逮捕并送往集中营。奈莉·萨克斯本人也多次被盖世太保传唤审讯,她还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爱人被捕,遭受酷刑——关于这位爱人的具体信息我们所知甚少,只能从奈莉·萨克斯后来的只言片语中推测他死于狱中或集中营内,罪名是涉足纳粹抵抗运动,并与萨克斯这样一位犹太女子保持了长期的亲密关系。

实际上,对于萨克斯来说,整个1930年都充满痛苦、恐怖与死亡,它是一道幽深的黑色伤口,在她的生命中重重地劈下,将她余下的岁月永远地与平静富足的前半生隔绝。

1891年,奈莉·萨克斯生于柏林一个上层阶级的犹太家庭。少女时期的萨克斯相貌美丽,家境优渥,她学习舞蹈与音乐,志愿成为一名舞蹈家;后来又对写作产生浓厚兴趣,开始创作诗歌、小说和戏剧。在恋爱遭到父亲反对之后,萨克斯终身未嫁,但保持了与爱人的联系,过着一种低调平静的生活。直到1931年,深爱的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两年后纳粹上台,反犹主义的恐怖浪潮席卷而来。

也正是从这一时期起,奈莉·萨克斯开始探究自己身上的犹太血脉,在历史和经典中去寻求追问犹太民族的命运与历史——她原本是在一个自由主义的,被德国社会同化的犹太家庭中长大,然而外界的逼迫威胁与内心的精神苦痛促使她转向自己原生家庭的古老宗教,在以色列的经典、祖先的故事中寻找启示,聆听来自数千年前的先知的声音。她曾经表示,在希伯来圣经的《以赛亚书》中,自己找到了“对于灵性的以色列和它属灵使命的盼望”。而这些来自犹太思想体系的精神财富也作为她血脉的起源、生命的来处,被她融合到了后半生的诗歌创作之中,成为她未曾见过的“故乡”。

逃亡至瑞典之后,奈莉·萨克斯和母亲居住在斯德哥尔摩南部一间条件恶劣的一居室公寓里。萨克斯做洗衣工养家糊口,并且还要照顾年迈的母亲。此时的生活一方面会面临经济上的窘迫困顿,一方面是身处异乡的孤单与失去母语环境的寂寞(直到1953年,奈莉·萨克斯才获得瑞典公民身份)。只有在写诗的时候,萨克斯才能回转到德语,她的母语,她仅存的家园之中。

与此同时,她也开始学习瑞典语,并将索德格朗、埃凯洛夫、林德格伦等瑞典现代诗人的诗歌从瑞典语翻译成德语。在这个过程中,瑞典语这种在冷洌无情的北欧自然环境塑造下形成的强烈语言,也反哺着她的德语诗歌创作,让她在表述的真实性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并借此抵达了语言及灵魂上的解脱与净化。

作为一个经历了20世纪最可怕的种族清洗和大屠杀的德国犹太人,奈莉·萨克斯一生都是一个“流亡者”,一生都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家乡。对她来说,德国是她的出生之地,是她母语的国度;以色列是她祖先的故乡,是她灵性的家园;瑞典是她晚年的国籍归属地,是她患难中的庇护所。但是这些地方都不是她真正的家乡,这些“祖国”曾将她驱赶放逐,曾经残忍地屠杀她的同胞亲人,在那里,她和她的民族是不受欢迎的异乡人,是被剥夺被迫害的受难者,是无处可去的幸存者,也是大地上永远的逃亡者。

而她的诗歌,亦在这条漫长的逃亡之路上诞生。流亡到瑞典之后,她曾经宣告将她的文学作品的合法性与她逃亡的日期,也就是她离开柏林的那个日子联结起来,并决定永远剥夺公开出版她在流亡之前作品的可能性,因为它们“完全不包含任何命运”。而从此以后,她专为写作而存在的生命将无处可去,不属于任何地方。就像她对她的朋友,作家卡尔·西利格(Carl Seelig)所吐露的那样:

“在我们的人民受难之后,我们与过去的所有陈述之间,已经被一道深深的峡谷隔开,再也没有什么足以让我们抵达那里,没有任何一个单词,任何一个笔划,任何一个声音。”

而离别与分隔,还有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流亡,也就成了她诗歌中不变的主题。在这中间,承载着的是死亡与苦难,是个人的遭遇与民族的历史,是世界的残缺动荡与人性中最后的抵抗。

奈莉·萨克斯书写着,诉说着,哀哭着。为她的同胞,她的人民,为这世界上所有无家可归的流亡者们,唱出了无尽的哀歌。

 

注:

[1] 水晶之夜(德文:Kristallnacht,Reichskristallnacht、Reichspogromnacht、Novemberpogrome;英文:Crystal Night、the Night of Broken Glass,又译帝国水晶之夜、晶莹透明之夜、碎玻璃之夜、全国砸玻璃窗之夜、十一月大迫害)是指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希特勒青年团、盖世太保和党卫军袭击德国和奥地利的犹太人的事件。“水晶之夜”事件标志着纳粹对犹太人有组织的屠杀的开始。

 

作者简介

肖蕊,基督徒,曾经做过工程师、杂志编辑、戏剧工作者,现在回到德国居住生活,热爱诗歌,闲时写诗、翻译,尤其热爱翻译德语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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