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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性抑郁”的我,终选择与焦虑共处 / 树溪

焦虑朝向自由,朝向创造和可能性,也朝向神。

——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

 

撰文/树溪

 

最近一次因公共事件焦虑,是由于芝加哥华人社区对难民安置的争论。

大量来自中南美洲的难民抵达芝加哥后,如何安置他们成为难题,整座城市为此陷入撕裂。我所在的非营利机构进行了一次问卷调查,结果显示,许多华人视这些难民为“小偷、罪犯、好吃懒做的非法移民”,不愿意为难民提供任何帮助,且呼吁遣返他们。

让我悲伤的是,这些仇视难民的华人曾几何时或许也像难民一样来到美国,这个社会接纳了他们,而如今他们却以截然相反的态度对待如今的难民。这其中,又有许多假信息和谣言在华人社群传播,助长了华人的仇视和恐惧情绪。

面对社交媒体上充满情绪的话语,我想要反驳,却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奈。类似的情形发生在俄乌战争、新冠疫情、巴以冲突,等等议题上。网络上的各种争论常常让我感到疲惫不堪。我曾以为来到美国或许舆论环境会好一些,毕竟人们能够自由获取信息,有助于独立思考和判断。

令人沮丧的是,大家依然生活在自己的信息闭环当中,选择依靠错误的经验生活,对事实充耳不闻,而且缺乏求知和好奇,人云亦云,宣泄情绪。以难民安置为例,即便我所在的机构做了许多努力,写事实核查文章,举办讲座,但收效甚微。

我向我的老板谈起这种无力和挫败感。她是基督徒,笑眯眯听我发完牢骚后说:“你一定知道圣经里播种的比喻。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撒种子。不用着急,只管去做。像保罗说,我栽种,亚波罗浇灌,惟有神让他生长(参《哥林多前书》3:6)。”

想来过去两三年的种种挣扎,最终是基督信仰给了我继续前进的动力。

 

无法逃离的时代

我经历的最严重的一段焦虑期,始于2022年的春天。从丰县小花梅到东航坠机,再到俄乌战争和上海封城,一系列公共悲剧叫人窒息。

大陆中文论坛上的讨论更是不堪入目。为此我早早卸载了微博,只在微信上做些观察和讨论。相比那些藏在昵称背后根本不知底细的陌生网友,和微信好友基本都有交集。而这也成为我幻灭感的开端。

以上海封城为例,当时新冠病毒出现奥密克戎新变种,国内疫情政策在放开和清零两端摇摆一阵后,突然极速向全面清零倾斜,从乌鲁木齐到吉林,再到西安、上海乃至全国各地,都出现大面积封控。一些微信好友也化身“防疫爱好者”,甚至在号召抓“特务”。当我试图与这些微信朋友就数据和事实进行讨论时,却被指责为“境外势力”“精致利己主义者”。

主张“精准防控”的张文宏医生被网暴,任何对封控政策有半点质疑的文章被快速删除,人们困在家中,任凭体制性力量摆布。想要对话,却充斥着仇恨、偏执的声音;想有所行动,却难以撼动巨大的体系;就连去发声、言说的空间都被进一步收窄。

与此同时,我的家庭也遭遇巨大危机。家人受疫情影响欠下大笔网贷,掏空了家中积蓄甚至要变卖房产。而我早在两年前辞职,正在芝加哥读全日制研究生,最后一学期课业繁重,学费也还没有着落,更谈不上帮家人还债。

那段时间,我每每深夜失眠,却对现实处境做不出任何反映。要么漫无目的机械性刷着社交媒体直到生理不适,要么在黑暗的房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好像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更没有办法专注于课业,想要逃避却又无处可逃。

心理学家罗伯特·罗森(Robert Lusson)在2017年发文论述了“政治性抑郁”:个体开始失去能够掌控自我命运的想法和感觉。因为由政治事件诱发的抑郁经历,可能先于已有的抑郁症状发作;也可能是政治环境,触发或加剧本身已经存在的抑郁状态。

但凡关心时事的国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政治性抑郁。对90后来说,这代人受教育时期,正是中国走向开放和公民社会的时代,然而等到我们进入社会,却迎头撞上了公民社会的全面溃败。

在中国,“政治”是个很奇妙的词。看似人人都敬而远之,可每个人都能高谈阔论两句;看似普通人的生活跟政治毫无瓜葛,但每个人的生活都深受其影响。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对太多国人来说,对这一点的体会尤其深刻。因为从出生到死亡,每个阶段我们都能感受或经历到政治的阴影投射其上。

 

失控和虚无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从出生到死亡,人无法拥有免于恐惧的自由。这种剥夺感和巨大的不确定性造就了人生的失控。

在2023年的一档原创音乐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瓦依那的《大梦》爆红网络,歌词浓缩了许多人的一生:从6岁到88岁,每个人生阶段的恐惧、焦虑和无助,汇成一句句“怎么办”。孩子的学习焦虑,年轻人的婚姻焦虑,中年人的职场焦虑,老年人的养老焦虑……每个年龄段的人似乎都被迫卷入激烈的竞争,惟恐落后掉队。

十年前,经济学家茅于轼先生在《中国人的焦虑从哪里来》一书中,将矛头指向体制导致的社会不公、贫富差距悬殊和权利不平等。十年后,随着改革停滞,中国政治大环境的进一步恶化,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多的黑箱化操作,最新的注脚是裁判文书网不再对外公开。隐私和个人财产随时可以被剥夺,一整个行业随时可能被一条莫名其妙的政策取缔,青年就业困难,职场人在“996”中迷失,企业家们忧心朝令夕改,身在体制内则谨小慎微,没有人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生存意义上的焦虑背后,是生命意义的虚无。

我们常说中国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历次运动将“牛鬼神蛇”连根拔起,政治信仰在“文革”中后期幻灭,人们很快投入资本市场,拥抱消费主义。30年飞速增长的经济神话濒临破产之后,人们发现自己都在沙滩上裸泳。维持所谓的“体面”,只剩下“民族主义”这块最后的遮羞布。

生命意义的虚无感,导向的是某种危险的幻灭和绝望。正如加缪在《局外人》中刻画的主角默尔索一样,这个世界的一切——家庭、爱情、以至于任何宏大的存在,甚至自己的生命本身,都不能丝毫触动那个死寂的灵魂。一切都失去意义。人们变得冷漠、麻木,也变得犬儒。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在内卷流行的同时,寻求内心宁静的各式各样灵修课程也在城市白领间走红,人们急需找到一个价值依托。

然而在许多的现代灵修和所谓信仰之中,也存在一种迷人的陷阱。一些教导轻易地许诺说:“是的,焦虑实在是太糟糕了。到我这儿来吧,我能拯救你,我能让你彻底摆脱焦虑。”似乎找到所谓的信仰,就找到了一劳永逸的灵丹妙药。

我自己的体验却全然不同。或许是外部环境刚好到了某个时间节点,又或许是本身灵命不成熟,政治性抑郁最强烈的那段时间,刚好发生在我受洗成为基督徒后不久。

当基督徒谈到焦虑,经常会用《马太福音》6章34节来劝慰彼此:“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或是彼得所说的:“你们要将一切的忧虑卸给神,因为他顾念你们。”(《彼得前书》5:7)又或是《传道书》讲的,日光之下无新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诚然,神掌管万有,他的恩典够用,会赐出人意料的平安。只是脱离经文语境去理解往往容易出现偏差,不考究具体处境的应用就容易被滥用。这些教导似乎能够为焦虑的情绪提供一个出口,但无法帮助人面对焦虑的源头。

政治性抑郁的语境,更像是约伯跟上帝的辩论:“我虽说话,忧愁仍不得消解;我虽停住不说,忧愁就离开我吗?”(《约伯记》16:6)

基督徒似乎是不应当理会世俗政治的。从狭义上理解政治或许没错,世俗政权的更迭、政治人物的起伏不应当成为基督徒的期待。但从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角度,政治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关心政治,关心的是人本身,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回到文章开头提及的例子,焦虑的源头,来自于关系的破碎,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没有爱和公义,只剩欺瞒、算计和利用。

戴维·迈尔斯在《社会心理学》里总结过一个临床研究现象:抑郁症患者往往“不会表现出过分的利己主义”,他们更少控制欲,也更少对未来抱有“不现实的预期”。类似角度的研究指出,被政治性抑郁困扰的人群,常常也拥有更敏锐的感受力、同理心。

耶稣说,背起你的十字架来跟从我。(参《马太福音》16:24)耶稣又说:“你们是世上的盐……你们是世上的光。”(参《马太福音》5:13-14)基督信仰有其公共性。尽管基督徒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基督徒要在世上“做盐做光”。这意味着,作为一名基督徒,不能冷漠地看待和经历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不能卸下自己的十字架安逸等待神白白赐下的恩典。但另一方面,“做盐做光”也会变成焦虑的源头,变成苛待自己的枷锁,或是自我感动,以至于否认人的有限性。就像文章开头提到的那样,因为急于看到成效而陷入焦躁、挫败。

这是基督信仰充满生命活力的体现。入世,但不属世。一方面,在基督里得救的应许,使我们在苦痛和忧愁中不至于失去盼望;另一方面,“忧愁强如喜笑”(参《传道书》7:3),神善用忧愁改变人心,使人的心思意念、价值观、生活方式都有所改变。一如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对焦虑的诠释,“焦虑朝向自由,朝向创造和可能性,也朝向神”。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诗篇》126:5)在完成这样一场心灵冒险之后,我终于选择接纳我的焦虑,与焦虑共处。

 

《““政治性抑郁”的我,终选择与焦虑共处 / 树溪”》 有 1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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