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困惑与追寻
小时候每逢过年，爸爸常带我们回乡下的祖屋，大伙儿四代同堂好不热闹，小孩子们暗中比较谁的新年衣服最好看，大人们欣赏孩子中谁长得又高又帅，谁又变成个美少女了。记忆中，我那又高又热心服务众人的表哥年年取得美男子尊荣，而我家那位高我一个头的姐姐，号称“冰山美人”，几乎稳坐大美女宝座。叔叔与姑姑们热络地夸赞这两位的父母之后，也会热情地给我们每个小孩贴张标签，我有三年都被誉为“越长越可爱的老二”！于是我开始思考“美”与“可爱”的差距，感受这差距在心中所产生的怅然。
不久，沉重的课业、升学的压力使我顾不上这种伤感。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班导师在学期末给家长看的评语栏里，出现这样一行字：“怡蓉是位懂得善用时间经营生活，有智慧之美的孩子。”我感到有一种亮光闪过，我终于找到可以努力的新方向了：比不过俊男美女，我就赢在才华与智慧！于是我积极参与竞选模范生、参加各种竞赛来表现我的独特美。
多年以后，经过离家闯荡与在外漂泊的岁月洗涤，年轻时曾经渴望追求的美丽境界，似乎越来越从追求可见的美的形体与事物，渐渐转向对美善心灵的欣赏与寻求，也多些自由活出自己的特色，不再是为了取得他人的赞赏或是赢得竞争中的优胜。这种释然反而让我在穿着与饮食，甚至在人际中诚实表达自己的喜好，使自己的内在与外在有种和谐的舒适感。我感到自己转变了，从追寻美的焦点转成享受自处中的美好存在状态。
过更美好的生活
美好的存在状态需要成为一种常态，因此“过个美好生活”的主题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发现许多公司已经纷纷依据生活美学取向提供产品与服务，期待以具有“生活美学”“创新设计”“贴切合宜”“个人风格”的品牌来向顾客传递创造生活美好的想象。品牌与产品带给消费者的不单单是使用性的功能价值，而是透过购买产品得以创造属于自己的风格，活出想要的生活品味，掌握自己的存在空间。
生活美学可以说是属于现代人对“如何把生活过下去”的一种思考。在2020年，斋藤百合子（Yuriko Saito）的《日常生活美学：拥抱美感生活的5堂课》引起了我与朋友们的讨论[1]，此书强调关于美感的探讨多存于研究范畴，但是以艺术为核心的美学以及以特殊经验为基础的美学，容易限制了美学的宽广度，并且忽视以日常生活的寻常经验为关注的美学。作者提出生活美学可以覆盖我们生活的时间与空间、内在与外在的各种范畴。美感与生活本就息息相关，只是我们容易将生活当作事情来完成与运作，因此在安排生活时，会多留意其中的实用性与功能性的价值，比较会忽略生活美感的熏陶。
我渐渐明白：生活美学不只是一些概念分析，而是探索如何将生活过得更美好。以下的一段文字简单扼要地说出当代人对生活美学的基本理解[2]：
生活美学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也是生活品味的展现。虽然每个人选择的内容和展现的方式不同，但都是一种价值，而价值的高低和社经地位并不成正比，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感受力和经验。
美学的内涵在于创意，在于启发，在于包容和人性的显现。而美学的形式在于秩序，在于规律，在于和谐，在于张力。生活美学是一种美感的生活享受，人活着的意义在于享受生活，如果人活得很没趣，活得没有质量，便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人因为美而活着，美学彰显个人的品味和风格，在食衣住行娱乐中，处处可以展现我们的美学素养。不用深奥的哲学理论，只要我们随时用心去感受，美学自然存在生活之中。
美的沉思与品味
借着不同的论述拓宽我对美学的理解，体会到：“美可以在知识领域被讨论，也可以在博物馆、剧院、音乐厅与画廊中被发现；美更是在我们生活之内被发掘与被品味。”无论是衣食住行或是大自然，都可以是美的承载符号，也可以唤醒我们的欣赏之情，引发出美的创作力。更宝贵的是，在平凡与简单的生活事务上感知美的存在，对美的沉思不仅是用眼、耳、鼻、口、触觉来品味美的对象，在其中捕捉触动、取得新的洞见并拓宽对世界的体认，更可以产生对信仰的顿悟，加深对上主临在的体会。
为了丰富体验，我与身边的人在实际的操作上常常交流，与姐姐、妈妈聊天时会很自然地和她们探讨：“女人如何老的优雅，既可以活得从容自在又能欣赏自己平凡的人生？”而与两位可爱的姨甥女更是偶尔聊起：“如何在工作中能拥有创意又懂得享受内心与外在的空间？”也常鼓励学生与弟兄姐妹：“你们如何把生命展现得有乐趣与美感？”透过他们分享生活中所经历的人事物，我可以处处发现美的存在，家人朋友们所获取灵感与悸动也都令我惊讶。
美的承载符号可以是具体看得见的，也可以存在于关系互动中。美感可以因为赏析所见的符号而产生，也可以借由高质量的互动创造美善之感。在现代的功利主义社会中，人与自己、与人的关系常常变成消费式、工具性、功能性、操控性与压迫性，我们常会感到关系的破裂与伤害，不能从中体会祥和、公平与尊严，许多人际网络消耗着内心的力量。反而有时，生活中一些不期而遇的关怀与善意的问候，一份出自真心的扶持与出手相助，一个小小的愿望被认真对待，都散发出一种带着温度的相遇微光。这一点微光虽不是缤纷绚烂，却带着爱的温度，令人感动、得到鼓舞，散发出上主的慈悲与怜悯。
基督徒的生活美学有个独特之处，就是圣灵透过美的赏析与经验，可以启迪我们的心灵，转化我们对生命与人生的新视角，让美的承载符号与关系带领我们的视域向上主开放，以至于符号与关系成为一个中介，带领我们走向上主的美善与荣耀之路。
文化与生活
记得在旅居德国海德堡的10年里，我们的生活环境中处处充满艺术的创作：古老的旧城内，坐落着不同风貌的古迹、多种风格的教堂建筑、半山腰的古堡与其中的雕塑，不同教堂内摆设的艺术壁画与管风琴的圣乐演奏、教堂外街道一隅的小提琴演奏与即兴表演，整个古城洋溢着当地文化传统特色。我见到文化中的生活美学是充满动感与多元风貌，生活中对美的体会脱离不了文化脉络中历史与空间的影响，甚至生活的美好体验也脱离不了文化中的熏陶因素。
之后我到比利时鲁汶大学进修，这个城市位于荷兰、德国与法国的文化交汇处，无论当地的语言、食物、礼节，或节期的庆贺、礼仪的习惯，都含有丰富的多元精神，城中建筑融合巴洛克、罗马、哥德等不同风格。在古典与当代的艺术交织下，这个城市反而出现一种动感的兼容并存。在旅居欧洲的岁月中，这些经验无形中形成我日后对美学与文化的思考，生活美学不单单是个人性的，也是群体性的建构，小至家庭单位，大至教会文化，甚至是社群互动，生活美学不单是一种对个人生活的发展，也是一种文化生活中不断改变的一环。
定居香港后，我感到社会偏向讲求效率、实用的取向，日子不同向前冲，教会也是充满不同活动，许多人的心灵似乎没有太多空间与时间去品味美的事物，也比较轻忽美学的素养与培育。有一次上课后，一位学生问我：“我如何在香港的文化中寻找滋润自己的存在方式？在我们的社会中是否有一种更好的美学生活？”我回答：“生活美学不仅是为了过一种文化生活，你可以将来透过它丰富你的生活，让它引导你继续寻找自己想要的人生！”
注：
1.斋藤百合子（Yuriko Saito）：《日常生活美学：拥抱美感生活的5堂课》，许轩、崔尔雅译，新北市：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20。斋藤百教授在日本出生和成长，其后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完成了哲学博士学位，并获得研究生优异教学奖。她在哲学方面的主要研究领域为美学，包括日常美学、环境美学和日本美学。
2.《何谓生活美学》，国立台东生活美学馆，参https://www.ttcsec.gov.tw/cp.aspx?n=2366。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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