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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虔与美,非此即彼?——从反“美”到创造“美” / 毛叔

我在台北近郊的一个山坡地小区长大,在五六十年前,这里是由知名建筑设计师修泽兰带着理想和热情建立起来的一个“花园新城”。当时,据说有很多政商名流、演艺明星住在那里。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山上,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也有一群好朋友。我的美感启蒙(如果真的有的话)多少受到住在这个小区的影响。修泽兰在当年是非常有名的建筑师,和老蒋夫妇关系良好,她的理想是小区中到处都有美丽的花园,当然小区还可以遥望新店溪与台北的美景。

修泽兰(我们在教会里叫她傅妈妈)是基督徒,在小区的高处,她盖了一间美丽的教堂,虽然我们是讲圣经、强调传福音的传统国语教会,但是教堂挑高却至少有四五层楼,讲台的背后是由玻璃组成的十字架,朝南的方位,让光线可以透过十字架照射进来。现在教堂早已年久失修,比起欧洲、美国一些美丽的教堂逊色太多,但是若比起许多在公寓内排几张椅子、放个讲台的聚会之处,这间教堂是相当美的。

当然,教会根本上就是一群人的聚集,不是一个固定的空间,教堂空间是否一定要美并非至关重要,甚至美的标准也有不同。保罗可以在潮湿阴暗的监狱里享受神的同在和喜乐,传福音,写信鼓励弟兄姐妹,而早期教会在墓穴里聚会,躲避逼迫。我也亲身经历过一些与弟兄姐妹真诚团契之美,并不在乎外在环境。

况且,美是很复杂的,不只是外观的华丽,也不只是内在的美。故此,容我搁置先不为美下定义[1],而是先指出,美是让人愉悦的,真正的美甚至指向超越性——上帝的荣美。真正的美,指向上帝自己。人常说爱美是人的天性,或许可以改写奥古斯丁的名言——爱美是上帝放在我们心中的渴望,而那个渴望只有上帝自己才能满足。

无论如何,“反美”从基督信仰来说是不合理的。但很遗憾,我感受到大部分华人教会对于美或艺术追求是不太感兴趣的(或许是太执着于强调真理的对与错),偏重理性的听道胜过身体上对于美的体验(灵恩运动带来一些修正)。但不管是敬拜或是生活中缺乏对美的感受和体验,生命将是枯干、缺乏生命力的。正如巴尔塔萨所说,“遗忘和鄙视美的人,将无法祈祷,也会失去爱人的能力。”[2]

透过这篇短文,我试图从历史的角度,指出从宗教改革以来,教会对于美(特别是视觉美)是较为贬低的。但其实美是不可或缺的,敬虔和美不需要互斥,毕竟上帝是大艺术家,在这破碎的世界中,基督徒具体活出美善真的生活,乃是理所当然的;“道成肉身”的基督信仰,需要重拾对美的关注,让信仰可以被具体看得见、摸得着!

失落的艺术遗产

早期基督徒还在罗马帝国逼迫的时期,就已经发展了一些艺术,当然仍是很含蓄的符号,地下墓室中有像是鱼、牧羊人的壁画,让信徒联想到圣经中的故事。随着基督教逐渐成为欧洲社会的主流,基督教艺术也蓬勃发展。在中古世纪的欧洲,教堂可以说是城市的文艺中心。除了敬拜仪式本身就颇具艺术和戏剧元素,教堂的建筑空间也很被重视,为要体现上帝的庄严和尊贵,如彩绘玻璃窗、壁画和雕塑等。在一些特殊节日,教会也会举办圣徒传记的戏剧表演。当然,教会包办了教育的工作,最早的大学从这些大教堂延伸而出。在识字率还很低的时候,这些画作和雕塑就是“平信徒的教科书”,墙上的装饰都是说故事的素材。甚至可以说,最好的艺术作品都可以在教堂里找到,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艺术家如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都为教堂创作了大量的作品。

当然,教会使用图像也不是没有争议的,例如八九世纪发生的圣像破坏争议(Iconoclastic Controversy),甚至促成了东西教会的大分裂。某种程度来说,宗教改革虽然是神学上和权威结构(强调圣经)的革新,其部分肇因是对于“艺术滥用”的反动。年轻时期的马丁·路德到了罗马朝圣,却被教会奢华和神职人员的奢靡生活所震惊,对于崇敬圣徒骨灰和圣物感到困惑,对于赎罪券的贩卖更是不满,而之所以会有赎罪券,乃是因为宏伟的教堂建筑和其中的艺术品都需要大量的资金。他的《九十五条论纲》中,有几条论点正是批判主教不该把财富花在建筑上而忽略了穷困的人,而当时主教正在修建宏伟的圣彼得大教堂(后来整整花了120年)。

值得注意的是,路德虽然更爱音乐,但是并没有反对艺术。然而其他的一些改教家就走得比较远了。比如他的同伴卡尔施塔特(Karlstadt)较为激进地说:“这些地上的画作全部加起来也无法使人对上帝有多一点认识”“比起谋杀、抢劫、犯奸淫,上帝更是积极地禁止画像。”[3]

虽然改教家加尔文并非恨恶艺术,也强调可以在大自然中感受到上帝的美,但他更强调以内在的敬虔与信心来领受上帝的话语。对他来说,教堂中的艺术品会使会众分心,忽略那真正重要的。他认为“人从形像所学来关于上帝的一切,都是无价值和虚妄的。”[4]、“它们即便在本质上并无差错,但对于教导人却是毫无补益的。”[5]

延续加尔文教导的清教徒,强调更进一步净化(purify)教会,去除教会中的繁文缛节,回到圣经真理的简朴(simplicity)。清教徒的教堂不再是富丽堂皇的大教堂(Cathedral),而是简朴的“聚会之处”(meeting house),在其中他们尽可能排除任何会干扰人专心听道的物件。在美国的清教徒传统中,18世纪美国大奋兴运动的代表人物爱德华兹,尽管也认同上帝创造之美,强调上帝圣洁之美的重要性,却视艺术创作中很重要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为撒旦的工作,他说:“‘想象’(或幻想)是撒旦形成各种欺骗的所在……‘想象’是魔鬼潜伏的大本营,是迷惑人之邪灵的巢穴。”[6]

若从“宗教改革-清教徒-大奋兴”——华人教会所传承的历史轴线来看,视觉上的美比起听上帝的道是次要,甚至是不属灵的。更不用说,影响华人教会深远的美国基要主义更是与流行文化与艺术保持距离,对于舞蹈、电影、戏剧、摇滚乐等皆视为魔鬼的媒介。也难怪,在我的经验中,美和艺术在教会中是不会被特别关注的,最多就是工具性的价值(为了传福音才有必要)。

创造神学的失落

艺术与美的不被看重,不只是改教后的“意外后遗症”,也和创造神学的失落有关,这点其实更为致命。

前述引领大觉醒运动的著名神学家爱德华兹,在18世纪面对灵性麻痹的美洲教会,大大传讲神的震怒,要人尽速悔改。他在一次著名的讲道题为“罪人在愤怒的神手中”,讲到中途,他必须停下来请大家安静,因为全场都在痛哭而盖过了他的声音。[7]但必须注意爱德华兹面对的美国社会,基督信仰早就深入文化社会中,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的灵性“沉睡”,所以称作“大觉醒”。

但强调“认罪悔改”的奋兴布道的内容和形式,随着大量北美传教士在20世纪早期进入中国时,并非如此。若忽略传讲上帝创造的目的和更新世界的心意,而只是强调认罪悔改以得永生,基督信仰便有失真之嫌——既然世界已经沉沦、上帝审判快到了,那还关心社会做什么,更不用谈什么“美”,尽力抢救灵魂才是正业。当时著名的华人教会领袖,包括宋尚节、倪柝声、王明道等人的讲道中,不难想象“美”不是他们的关注点。

一方面,上帝透过这些教会领袖做引领“复兴”的浪潮,但我们都活在自己所处时代的局限中,比如当时的时代动荡战乱、又普遍穷困,“美”实在是太遥远。而他们又面对自由派与基要派对立的氛围,比如王明道的使命就是与不信派(自由派)战斗。

而宋尚节则以强烈的风格,要人认罪悔改,他在复兴聚会中会要求人把门关上,以免有人逃避他对于“罪”的连环追击。他一一列举清单,甚至跳舞、看电影也被列入其中。可以理解爱美和艺术在这样的思维中,很难不被当成是一种罪。

“你恨人吗?请你举手!你偷盗了?一分钱?你将办公室的纸张作为私用吗?你犯过淫乱的罪吗?你心里几乎要犯了吗?与动物犯了吗?你杀过人吗?你参加了共产党没有?你拜偶像或是祖先或孙中山的遗像吗?你赌博吗?打麻将、喝酒、吸烟、抽鸦片、吸食海洛因?你跳舞吗?看电影吗?你曾经想要自杀吗?你贪爱世界吗?”[8]

在北美20世纪初兴起的基要派强调对圣经的字面理解,若有对创造论任何的关注,关注点乃是护教,在于反对进化论,而非看到人类受造的使命与意义,乃是去活出神的形象,去扩大上帝的同在与统治。而今天尽管世界堕落,基督徒在基督里已更新,在圣灵的同在下,仍有使命在这受伤的世界中带来医治。基要派的圣经仿佛不是从上帝创造美好为始,以万物更新为终;而是从《创世记》第三章的罪开始,以《启示录》第二十章的审判作为结束。

创造其实是救赎的基调,并且救赎带来了新创造。创造和救赎是一体两面,不能分开。任何排除创造的救赎,尽管把人性的堕落和罪说得多真切,引发人认罪悔改信耶稣,但毕竟仅是一半的真相(half truth),而另一半的真相,常常是更高级的谎言——甚至产生诺斯底主义的异端。

从反“美”到创造“美”

强调个人敬虔、俭朴、认罪悔改等,都是基督教的重要价值,但这些和美其实并没有必要对立。《公东的教堂》的作者范毅舜记录了20世纪瑞士白冷会的宣教士在台湾东海岸的工作和生活,就是具体的范例。他们身体力行以爱心对待当时穷困的居民、举办教育、传递信仰;他们既俭朴也具美感地建立校舍和教堂,教导当地人木工等技艺,学习一技之长。[9]公东的教堂,以其简约且质朴的美学,被票选为“现代特色建筑”,现在也成为打卡景点。对我来说,这个教堂的美,不只是视觉上的,也是因为具体展现了许多美好的生命故事——飘洋过海的宣教士俭朴而敬虔,以身体力行去实践对遥远邻舍的爱,他们热爱大自然,对生活、对美充满热忱……

图注:建筑师巧妙运用光与影的结合,以十四道彩色玻璃透光呈现新约圣经自耶稣受比拉多审判、上十字架,到最后复活的过程。Lin Wen Hung , CC BY-SA 4.0,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122954589

在一个普遍越来越注重美的21世纪,基督徒若缺少欣赏和创造美的能力,无法将美好具体展现出来,是很难吸引人的。甚至连自己若没有先被上帝的美好所滋润,信仰也常是枯干、疲惫,也可能沦为假冒伪善。

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芭比的盛宴》中,一群清教徒俭朴刻苦,恪守严苛的规条,却对于美食、音乐、美丽的装饰和容貌都保持恐惧甚至是仇恨。但会友表面上敬虔,却日复一日活得毫无喜乐;口上说“哈利路亚”,内心却苦毒,彼此猜忌。相反,女主角芭比看似不那么属灵,却是有智慧的艺术家,她最后说:“艺术家是不会贫穷的。”

艺术家因为深刻体会了上帝的恩典,也能在破碎的世界中创造出美好。这不是学艺术的人的专利,而是上帝给每个基督徒的恩赐与使命。

[注]:

1.根據阿奎那,美是完整、和谐、光辉。

2. 引自彭盛友,《问世间美是何物——爱与祈祷的能力》,载于《美丽的神: 教会美学8堂课》(校园,2022)推荐序。

3. 引自Brand Hilary & Adrienne Chaplin, Art and soul: Signposts for Christians in the arts (IVP, 2001), p.30.

4. 加尔文,《加尔文要义 》卷一第十一章5。

5. 加尔文,《加尔文要义 》卷一第十一章12。

6. 乔纳单‧爱德华兹,《属灵情感》(改革宗:2016),页249。

7. 祁伯尔,《历史的轨迹:两千年教会史》(校园:1986),页426。

8. 连曦,《浴火得教:现代中国民间基督教的兴起》(中文大学出版社,2011),页120。

9. 范毅舜,《公东的教堂:海岸山脉的一页教育传奇》(本事文化,2013)。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66期,阅读本期更多内容,请点击以下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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