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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这么有趣的事 / 一个理发师

信主好些年,我和C一直都不太会跟人传福音。除了内向,以及似乎没有打“直球”的恩赐(有些弟兄姐妹非常擅长),还因为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品尝出这好消息的阔和深。

也试过单纯因为怕人下地狱而传福音,或将它缩减为人生困苦的解药。而当我们信得简化,也就只能讲一些框架。时间长了,自己都觉得言之无物。

后来我读到G.M.霍普金斯的诗——

因为基督透过人的面容,

那不属于他的美丽肢体,不属于他的美丽眼睛,

在父面前翱翔人间千百处。[[1]]

“翱翔人间千百处”的原文是“Christ plays in ten thousand places”——我没想过play这个词还可以用来形容基督。而无论是“翱翔”还是“play”,都让人觉得有千百滋味在心头。

忧心忡忡的人不会飞/play

作为无神背景出身的人,单单是体会“这世上果真有神”以及“有神意味着什么”,就费了我们好大力气。

头几年C一再问:“为什么永生比寂灭更好?”

他道德感强、律己严,信主后,除了特别被喜乐浇灌的“蜜月期”,很快就将原本的紧张搬进信仰里,每天都为对付罪、为生活压力而忧心忡忡。“永生”似乎好辛苦。

那时,我们接触的信仰语言严整、纯正并且单一。它像乳汁一样喂养我们狂乱溃散的灵魂,帮我们重拾断奶婴儿般的柔顺宁静。

可是人毕竟要长大,长大意味着要面对更复杂丰富的境况。很快,我们就感到捉襟见肘;很快,原本以为死去的“老我”从生命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越修越乱,越摁越反弹。

我们开始找书看、跟人聊,也有被辅导的机会。只是急痛令人心切。因为觉得进展慢,渐渐对上帝失去了信心,到一个程度,心里想:算了!不管了!

我们不再纠结信仰问题,而是每天窝在家里看《海贼王》。有朋友来,就一起吃肉喝酒,聊个通宵。

曾经信仰以某种样式规范过我们,我们也渴望传承前辈们的信念,过一种圣洁和奉献的生活。可是在反复的失败中,那些规范慢慢变形松弛,最终脱落。我们“几出几进”教会,成为扳不平的边缘人。

有趣的是,就在看似自我放逐的时间里,上帝反倒从远处走来,有时甚至猛不丁,出现在似乎不会出现的地方。

譬如说《海贼王》。到现在我都能记起,两人看《海贼王》痛哭的情形(当然C只能绷住脸猛男落泪)。

谁想居然在一部动画里,看到了关于盼望的信息?一个好的热血故事能告诉人什么是友情,怎样叫为朋友舍命。它让我们对黑暗的压迫感同身受,让我们透过剧中人物的哭喊,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呼求。

我始终记着里面的一句台词:“大海是很广阔的,总有一天,会出现可以保护你的同伴,人生在世,绝不会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在某个海域上一定会有等待你的同伴,去找他们吧!”

这样的话将福音翻译成我们能听懂的语言,仿佛上帝借着它来呼唤。他穿着那么古怪的“肉身”,但却亲切、温暖。我们的心慢慢活络,没多久,又回到了教会里。

另一方面,借助辅导,我也开始体验到上帝真的是天父。

作为原生家庭破碎的人,我很难有“在家”的笃定安心。遇到困难,也倾向于向“别处”寻求解决。时间长了,无论生命还是关系,都很少进展。旧疾常常作痛,魔鬼时时窥探,在教会又下意识要套入某个样式,以换得归属感。

但好的辅导帮助人经历释放。我终于在自己身上体验到,什么叫上帝的耐心,什么叫上帝的智慧,什么叫上帝的爱——以及因爱而有的怒气。

一次,辅导师为小时候受过侵犯的人祷告,她极其愤怒,我极为震惊。

原来上帝在乎。原来他的“在乎”是这样。原来那些事不该发生。原来正直/正义有洁净的功效,对有毒和溃烂的地方(它们是罪又是伤口)。

《魔戒》里形容,“王的手是医者之手”,所触之处,人便痊愈。它有力、温柔,它是我父亲的手。从此,我对福音有了实感。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们才开始学“玩”。因为,没有父母,人怎么能玩呢?没有父母,活在世上是残酷的。

送你喜悦惊奇作翅膀

不过,真正为我们形成生命根基的,是对三一神的长时间默想。

在又一个旷野期,我们仿佛被引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借着阅读、祷告和独处,沉浸在上帝的荣美,以及父-子-圣灵爱的团契中。

他的美善和宽广,不再是抽象的词,而是越来越生动。譬如说,C在反反复复的抑郁中,突然“发现”了猫。猫的可爱,似乎没有“用处”。C不懂上帝为什么创造猫,而且造得那么滑稽和没有章法。

一天,他突然说:“上帝造猫的时候一定在笑。”仿佛主也喜悦和猫嬉戏。[[2]]这个细小但重要的领悟,使信仰的图景变得柔和。我们逐渐意识到,生活里有太多事物其实是礼物,存在的目的是要使生灵快慰,就像奥古斯丁说的:“万物充满着应许。”

但最让人震动的,还是主那牺牲的爱、团契的爱。

有很长一段时间,“无神”的余波始终令我苦恼。有时猛然一惊,生怕一切不过是虚幻。而真正成为灵魂之锚的,正是“耶稣基督并他钉十字架”。虽然理智上早就知道这一“事件”,但有一天我突然“领悟”到,宇宙中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举动。不管科学如何发展、理论如何加增,人都可以凭着自己的心确认,因为心灵懂得爱。这看似空虚无情的宇宙里有基督,它的性质就不再摇动。从此我可以越过眼见的世界,活在比现实更真的真实中,那是爱子的国度。

不仅如此,上帝也喜悦邀请我们进入爱的团契,成为涌流中的一环,哪怕我们又渺小,又破碎,却能够像马利亚那样坦然坐在耶稣脚前。

有一天,我们发现,他再度呼唤我们进入人群,要我们继续学着“玩”,也学着和人一起玩。那是一个全新的群体,那里有一群年轻人。

Pray,Play,Perform

2019年,我们搬去一个小城,住在高校周边。当时我们的朋友Luke在那边服事大学生,他和另一位同伴Jack都对学生有负担,我们去到后,也加入了他们的教会。

教会更像个承担部分教会功能的团契。因为没有全职服事的人,也没什么组织架构,主要由三四个家庭奉献支持,而年轻人基本都是“信二代”。也就是说,他们在基督徒家庭长大,上大学后,家人担心他们失去信仰,替他们联系了当地教会。

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可以聊些什么。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似乎更喜欢娱乐、明星和网文。学校周围就是繁华的商业街,快递和网购都发达,就连大人,每天睁眼看到的多数都是商品。年轻人还会对灵魂和永生感兴趣吗?

但心里又始终有些感动。C对主说,愿意开放我们的家,虽然还不知道能做什么。有段时间,我俩每晚都一起为他们祷告。

而Luke和Jack人猛路子野,熟练各种玩法(台球、滑板、英语角、狼人杀、徒步、露营、团体服务、暑期出游……)他们常约学生吃喝玩乐,我们也跟着一起,渐渐彼此熟悉起来。

一次Jack提议C办读书会,在场的年轻人都一脸茫然。有两个女生问读书会要做什么,爱书人C一顿讲说……从那天起,我们家有了读书会。

正是在读书会里,我们发现他们作为大学生却厌恶(害怕)读书,像是已经读倒了胃口。

也是在共读过程中,我们意识到彼此的相似:都有罪和破碎,都会迷茫焦虑,在城市节奏和网络文化的双重刺激下,都感到注意力被严重破坏。

也有很大差异。譬如说,我们过去都不是乖学生,所以,当看到他们既不叛逆,也不疯狂,好几年都没谈恋爱,还认认真真做学业,早早开始规划人生,并且有父母做后盾——我们就很惊奇。那是我们没有过的人生体验。

与此同时,他们也在观察我们。对学生,我们渐渐形成一些心态,后面C总结起来,大致是:不评断,不强迫,不催促,不放弃。

配图:游戏 | 作者提供

出于个人经历,我们觉得不论年龄大小,人都需要被尊重,被真实看见。这又是特别稀缺的东西。一次小组时我们问一个女孩的想法,她很不习惯,她说以前从来没有大人真的想知道她的想法。但人只有感受到他人的尊重和兴趣,才能真正敞开——包括被慷慨对待。

我和C穷过、紧张过,但是上帝对我们的慷慨,在我们身上转化为对他们的甘心。这一点,教会里几个家庭都相似,有的甚至几乎长年开放自己家——学生来时总有地方住、有饭吃、能聊天、被照顾。

这是不是在服事呢?似乎是,又不是。

说是,因为主真的给了我们托付,这托付很有分量,而且使人心里始终有一把火。

说不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也在同一片园子里,被圣灵耕种。那首先是一种“被动”的感觉。虽然在群体里,人总要主动去执行一些事、解决一些问题,可以的话也总想做好。但在主动的动作之下,总有些看似被动的东西打底,譬如信赖、盼望、快乐和休息。

我们很怕因为要服事,不得不穿上一些穿不来的“外衣”,或被架在台子上,甚至受试探要去掌控他人的生命。那感觉太窒息、太寂寞,还会使人傲慢僵化。

有段时间,Luke、Jack和我们玩起了滑板,四个人加起来有150岁,自封“夕阳红滑板天团”。我们也会叫上年轻人,但滑得最欢乐的是我们自己。因为,就算他们不和我们玩,我们也要玩啊,我们也在生活嘛。在这方面,Luke和Jack就如群体之师,使大家学到许多生活之道。

也是在这些事上,我们感觉一直被悄悄观看。

当我们白天一起玩,晚上各自祷告,那暗中的祷告,渐渐生出一点能被看见的自由。我们都不需要在谁面前格外表现,无论是大人、年轻人、小孩还是狗(是的,周天敬拜,地板上还会有小孩和狗),看起来都有点“野”的样子。

渐渐地,学生们更愿意来教会,也开始带朋友和同学来。我们一起敬拜,一起吃喝,一起读书,一起游玩。

信仰的有趣和意味深长

配图:滑板 | 作者提供

读书会开始没多久,C就说:“你们放心,我不会给你们传教的。”

这么说有玩笑的意思,也是出于观察和思考。因为一些教会外的学生不信任基督教,如果他们察觉读书会背后有别的目的,他们不会来。但这么做又不是出于策略。

我们自己经历过从虚无到确认真理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人对问题产生兴趣。好问题不怕问,真正的问题有可能将人引向上帝。最可怕的是除了时代的风气不知有其他,从此关闭了那扇门。

所以我们一起读书,也看电影和动画,聊不同领域里的事。大家逐渐发现,原来听故事很有趣,问问题很有趣,思考也很有趣。

读书会也想帮大家恢复信心和胃口。所以我们读史哲、诗歌、小说,也读一些实用类和心理自助的书。主要不是为了读透,而是激发兴趣。

读书会每周一次,平时大家随意阅读,自由打卡,隔段时间再共读同一本书。最辉煌的记录是十几个人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

大家发现自己居然能啃这种大部头,不是为了考试,也没有被俄国人名弄疯,还尝出了一些滋味——士气提高不止一两点。

几年下来,一些人从原先的厌读、不能专注、有困惑但问不出问题,到后面有了自主阅读的习惯,能够去找书和形成思路。

我们也遇到确实不擅长阅读的孩子,那也没有关系,因为阅读不是唯一的“玩法”。上帝的储备十分丰富,尤其在群体中。

我想上帝限制个人的能力,是为了让我们更享受群体。而群体的好玩也来自不同特质(包括缺陷)的搭配。

我和C书痴、被动,不知不觉成了谈话和谈心担当。Luke酷爱徒步野游,经常带队出行。他不是简单的旅游,而是会去不同地方,深入不同的人群和文化,一住就一两周、个把月。学生们跟着他,发现原来城市之外还有天地,人生还有好多活法,特别是当你将生命向上帝敞开的时候。

Jack也是多年的“老玩家”,没有他就不会有那么多饭局。我们开玩笑说,那几年真是用生命来吃饭。不管玩什么,最后的归宿一定是吃饭。经常都夜里9点了,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要不要出来坐坐?”

某人失恋,某人低落。一坐一聊,就到深夜。虽然熬夜真的会搭上半条命,但很多重要的时刻都发生在那些谈话里。

Jack还带年轻人参加活动,在活动中参与服务。他的宗旨是先要好玩。虽然活动或游戏底下都有清晰的信仰脉络,但游戏就是游戏。游戏让人快乐,游戏让人卸下心防、建立关系。

有些教会里长大的孩子,身上总带着一些“盔甲”。好像他们知道该怎么去表现,却没来得及消化,在“应有”和“真有”之间,是怎么一回事。

而Jack的很多设计,都是为了接触到青少年里那个真实的“我”,让他们感到被倾听、被理解。让他们尝试向上帝敞开,去发现福音的真实和适切,并且,福音不只属于父母。

至于参与服务的年轻人,在那之前,他们对服务几乎没有概念。在那之后,他们发现人生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维度,就是人可以不仅仅为自己而活。可那又不是去做慈善,你也不是去当英雄。好些人都是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福音,有了信仰。

渐渐地,我们越来越觉得信仰有趣。有趣,是因为它美好丰富、意味深长。

我们不怕问问题。虽然多数问题都没有教科书式的答案,但是在最要紧的事情上,上帝绝不会将人留在迷雾中。当我们需要信、望、爱时,总会有援助。

我们也去玩,去尝试,可在众多活动里始终有焦点,因为心之所向始终是他。他的国度是我们的家乡,只因家中地方多,才令人游玩不尽。[3]

而基督喜悦住在人中间,更是让人惊奇。这喜悦和惊奇也成了我们的翅膀——

因为基督透过人的面容,

那不属于他的美丽肢体,不属于他的美丽眼睛,

在父面前翱翔人间千百处。

这么有趣的事,我们当然也要一起喽。

注:

[1] 《翠鸟仿佛着了火》(As Kingfishers Catch Fire),译文来自毕德生《翱翔的基督》,校园书房出版社。

[2]  “……嬉戏于世界、于他的大地……”(箴言8:31 呂振中)

[3]  “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约14:2)

回应问题:

  1. 你有没有很渴望传承前辈们的信念方式或生活样式,却总是学不来?为什么?
  2. 在与青少年或青年人互动的过程中,什么是你特别重视的?

作者资料夹

一天,C对我说:我们俩那么宅的人,怎么会跑了那么多地方?回头看真有点惊奇。

这两年我们住在一个理发超贵的国家,只好互相给对方理发:家是理发店,“店里”有两名理发师,我是其中一名。

有时感觉一些更“正经”的事渐渐更像副业,譬如写作、筹划和行动。但它们从同一个地方长出来,同时生长的还有故事、友谊和群体。而主召唤我们,用大海的广阔吸引我们,航行到最后,终点是他自己。也许历尽艰辛,可幸好“事情的终局强如它的起头”。(参《传道书》7:8)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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