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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活在一个好故事里 / 阿不壳

遇见耶稣以前,我没想过何为耐得住生活的坎坷。生活要么艰难,要么苦闷——多半艰难又苦闷。我想象不出别的滋味。

遇见耶稣以前,我慕道了10年。从理性上看,基督教合理又优美。我向往那存在真善美的世界,向往那苦难有解、生命有意义的世界。可是我没法相信一位不只是概念的上帝,更别说向他祷告。你怎么能相信上帝是“活的”呢?除非你遇见他,或者说——被他遇见。

从纯粹理性进入经验,感受真是奇妙。我还记得受洗那天,我坐在大巴上,不知为什么哭个不停。心里鼓胀胀的,又异常温暖。想到耶稣,就像凭空有了至亲的人,虽然明明才认识他没多久。

想到耶稣,也不再觉得基督教关于罪和救赎的部分生硬。我是罪人并且他为我而死——怎么能不是这样呢?对我来说,这还没有成为教义,却已经是一种直观的真实。我为我让他受苦而难过,可那又是一种幸福的难过,因为它使我与我的主相连。

从此人生开始变换底色。虽然我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又将如何展开。

生命的格局:需要一些视野

只不过,底色的改换没那么容易。作为信仰新人和婚姻新手,头几年,我和C经常觉得两眼一抹黑。

我们都习惯以解题的思路面对生活,最趁手的资源便是书。书里寻药的思路,基本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疗效是有的,但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阅读更多为我们打开了视野。我们就像盲人赶路,头一次被给予了地图。随着方位、边界、地名逐渐展开,我们也开始学习查看坐标,了解自己身在何处。

有几位作家成为我们的向导,其中一位是毕德生。读毕德生也让我们意识到,生命不只有解决问题这一种模式。生命绝非由一些抽象的事物砌成……相反,生命由许多有机、个人、特殊的细节链接而成。[1]

当我们太急于解决问题,就会忽略具体事物,也会忘记信仰的起头来自一个叙事:“天国近了”(参《马太福音》3:2)以及人的破产。等到我们尝试去读故事,信仰才又渐渐鲜活起来。圣经是故事化的。现实是故事化的。世界是故事化的。我们的生活也是故事化的。……我们进入这个故事,跟随那位创造和讲述故事的耶稣。[2]

并且,信仰也不是一套单一的叙事,更不只有人的部分。当我们读到托尔金在《精灵宝钻》里描述的世界史时,心里十分震撼。他以“创世、堕落、救赎、更新”为基础,将世界从起源至终结想象成造物主的一曲“大乐章”:神赐下主题,神的众使者通过“演奏”和“歌唱”来联手完成。

“看吧,你们的乐章!”他们看见,一个崭新的宇宙在眼前呈现出来……这个宇宙开始展开了它的历史,在他们看来,它是活的,且不断成长。[3]

宇宙从“构思”中成形。这一构思对所有被造物开放,让神的使者、堕落后成为魔鬼的大能者,精灵、矮人、人类,甚至树木、动物以及其他生灵一起参与,又始终不脱离神的主题。哪怕魔鬼想用自己的声音压倒一切,最后却发现,这“喧闹、空泛又无休止重复”的部分,不但没有破坏原初的构思,反倒融入了“庄严的格局”。它深沉、宽广,却又“糅合了无法衡量的哀伤,它的美主要来源于此”。

从前我们的忧思全都围绕自己,可是人在宇宙中有更恰当的位置。而托尔金从哀伤与“美”的角度来理解神的构思遭遇破坏,又将我们的目光引到基督身上。

这是“大乐章”里最精彩的主题:关于堕落和救赎。我们发现,在优秀故事的空间里,人不但能找到神学或教义标出的“神的山”,还能真实地行走在其中。面对生活里的罪和灾难,我们因此能继续祈祷、默想、战斗和救助,而不至于因为失去视野,彻底陷入瘫痪。这时,我们又遇见了另一位老师:C.S.路易斯。

路易斯以精彩的论述与意象,让我们对福音生出丰富的联想。联想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使我们能同时认出福音与现实。譬如路易斯形容世界是一个“影子大地”。

“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更伟大、更美好的世界的“光亮的影子”……”[4]“因为它们并非事情本身;它们仅仅是我们还未见过的花的香气,从未听过的曲调的回响,是我们从未造访过的国度传来的消息。”[5]

这“香气和回响”,使我们体验到何为“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没有这种体验,人很难明白信仰里一个困难的功课,即心怀爱慕却忍耐等候。

而天国不会在人手上实现,又使人免于沦为魔君和思想狂人。我们的角色更像“新郎的朋友”和随主奔赴战场的骑士。路易斯谈到这谦卑高贵的古典之爱,让人意识到基督徒的身份,实在是有许多层次。

另外,读教会史也让我们一点点意识到,基督徒的生命犹如水滴汇聚,共同映照出救恩历史的脉络与光芒。

生命的事件:做那些痛苦的管家

为了了解“病况”,我们也读一些心理治疗的书。其中一本叫《早安,怪物》,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我现在喜欢这样的我,并且觉得我经历的一切都自有其目的。”[6]

说话人受过母亲长期严重的虐待。在咨询师的帮助下,他重新理解过去的事件、破除心里的谎言、重建自我的边界。而发现母亲也曾遭遇代际创伤,让他终于明白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并非能生杀予夺的怪物。

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开始理解和欣赏“这样的我”。正是环环相扣的过去,构成现在“这样的我”。即使对他来说,过去包含的“好”似乎比一般人少得多。可是从过去生长出来的东西,早已组成现在生活里极具意义的一环。得到医治后,曾经导致病态和痛苦的创伤,反倒成为人性里极具恩赐的部分。

我和C也经验过类似的和解。有意思的是,“有信仰”并不会自动带来和解。不如说,跟信仰一样,和解是不断选择的结果。成为基督徒本身就意味着,选择相信耶稣,并且“借这十字架……与神和好”,再与自己、他人,甚至万物和好。和解是持续叠加的过程。但选择和解又不意味着无视痛苦,回避生命的真相。

譬如面对和父母的关系。曾经我理解的与父母和解,是原谅、孝敬和做见证。只不过,一种笼统的原谅,经常意味着回避冲突,不去处理过去的影响。孝敬有时会等同于保证让他们高兴、确保他们能幸福。而“做见证”有可能变成某种假装,无法对父母表现出真实的样子。

另一种看待,是认为“父母皆祸害”[7]。读《早安,怪物》让我意识到,有些父母也确实超出了“祸害”的范畴,达到扭曲变态的程度。

可是选择依然存在。对基督徒来说,选择意味着相信一位道成肉身的上帝,他会走进人具体的困境,带来真相、医治和更新的机会。

我因此发现,孝敬也意味着需要告诉父母,哪些事我必须拒绝,哪些事我不同意。孝敬意味着我需要表明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做不到:我不能肩负他们的幸福,不能承担他们的人生——尤其是他们因个人选择而身处其中的部分。

和解首先不是一种情感表达,说我原谅你。和解事关真相,甚至是公义。因此,和解达到一个程度,也会要求我们面对自己的不义。正是在上帝面前,我发现我和父母终于站在了同一个地方:我们都是罪人,生命破碎、需要救助。对这样的人,福音的门永远敞开,医治总是存在,痛苦不会彻底得胜。

我感激主给我具体的帮助,更感戴他在无数祷告和默想的时刻,给我安慰和坚固。他是如此柔和谦卑、美好正直、宽广丰富,使我遇见他后的时光远胜从前。

更奇妙的是,一些原本受损的“器官”,得到“修复”后反倒变得敏锐,能够接收以前似乎不存在的“波长”。譬如说,C抑郁多年,深受无意义感的折磨。信主后他并没有立即好转,一度还似乎加重了。可是在痛苦的催逼下,透过长期的祷告和阅读,他逐渐成为有点奇怪的知识积累者,能够回应和陪伴类似的人。

我们都意识到痛苦正被编织到恩赐中,并且不只是为了自己的缘故。

当我选择和耶稣一起走进故事,我也经历到死而复活。同样复活的还有其他罪人——有些伤害过我,有些被我伤害。但因为赐生命的主,我们有可能在一个新的图景里彼此宽恕,并且结出果实。

当我意识到痛苦也能结果实,我想起福音书里关于银子的比喻。我们经受的痛苦,同属那“一千两,二千两和五千两”(参《马太福音》25:14-30)。上帝没有命定,更没有参与人的作恶与伤害,但却以奇异的方式让痛苦转为收获。他没有播下痛苦,但无论这个疯狂的世界对我们做了什么,他都期待我们会以某种方式获得丰收。[8]

生命的连接:“为我弟兄和同伴的缘故”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渴望变得成熟呢?应该是成年很久之后。

中学看过一部彼得潘[9]变成中年人的电影,非常认同里面对成年世界的辛辣刻画,心里也暗自发誓:永远不要长大。

可是,不肯脱离童年的彼得潘虽然天真勇敢、自由快乐,却也不负责任、自私冷漠。他不仅拒绝面对成年世界,也拒绝面对自己和身边的人。他虽然有很多伙伴,却不安又孤独,因为他们的关系多数是表面的、短暂的。他拒绝情感连接,也很难理解别人的感受,哪怕那个人真心爱他。

不想长大,有时是为了保护一些东西。可为了保护那些东西,实在也只有长大一途。因为说到底,保护美善是一种爱的综合能力。它需要人相信这堕落的世界源于美善,还会归于美善。它需要人受损后有途径复原。它需要人在对爱的恐惧和渴望中选择对爱的信赖,并且经验到爱确实足以被信赖。它需要人不断认出那走进生命的主:他才是爱的本体、活水的泉源。

这时候,过去的忧伤故事才不再“伤人害物”。我们才敢把它讲出来,并因此被连接。

关于讲述,我们有过两种经验,第一种是单纯讲述耶稣。

结婚头一年,我俩贫病交加。一次C发烧躺了一周,我给他读《柏格理传》[10],读到柏格理传教数年一无所获,后来福音无意中传到一群苗民中。那群一直被视若猪狗的人(他们也这么看待自己)奔走相告,彼此说:有一个叫“爱稣”的人爱我们!

一天,柏格理发现院子里涌进一大群人:他们翻山涉水,要来听关于“爱稣”的事。听到这里,C一下从病中惊坐起。那天是主日,他说一定要去教会,给大家分享这个信息。

我们坐公交,辗转一个半小时去到教会,礼拜已经结束。那是小组分享的环节,面对着小组里熟悉、疲惫又坚贞的许多中年人的面孔,C鼓起勇气说:“大家,我们不用活得这么拘谨,因为上帝爱我们啊!”

大家礼貌地面面相觑。后来才有一个弟兄告诉我们,他很感动,因为很久没有听过这么直接热烈的信息。

那是我们最早体验到贯穿个人、时空和不同群体的连接感,因为“有一个叫爱稣的人爱我们”。

第二种经验是讲述自己。

牧者愿意把自己的信心与怀疑、盼望和失望、光明与阴暗面说出来,好让他们参考。[11]我们没有正式做过牧者,但确实作为年长的人,服务过一群年轻人。

C是奇怪的知识积累者,我是容易“疲累和心情沉重”的人[12],再加上另外几个愿意以真实状态面对学生的同伴,大家一起生活了几年。

有过很多分享的时刻,彼此说出“信心与怀疑、盼望和失望、光明与阴暗面”。那些时刻使我们相连,让我们一起学习救恩的语言——“在过去,他们觉得这些语言来自一个奇怪且陌生的世界。”

如今,世界对我们分成了两部分:既是影子大地和“敌占区”,又是“爱酥”透过我们(他残缺的身体)亲身行走的地方。两边始终交战,痛苦和坎坷从未过去。我们之所以耐得住,是因为主让我们不断听闻他、讲述他、经历他。他使一切织入一个更美的故事,既为了我们,也为“我弟兄和同伴的缘故”。

那是给世上所有疲累、心情沉重之人的书——给所有可怜、堕落和被忽视之人。她念那神圣的历史。失明的、跛腿的、瘫痪的乞丐、罪犯、蒙受耻辱的女人,我们所有正人君子避开的人,都在这历史中占一个部分。……她念上帝的恩典,他对整个人生,从出生到死亡,从婴儿到老年的一切希望和不幸都怀有亲切的同情;对人生中每一个场景、每一个阶段、每一个痛苦和悲哀,都很关心。

有一天,我们还要一起更清楚地念出这神圣的历史、这永恒之书。

作者资料夹

阿不壳:膝下无猫,已婚育有一夫。两人既是走天路的同伴,又是路易斯和托尔金的粉丝、《海贼王》爱好者。喜欢听故事讲故事,盼望在“广阔的大海上”遇见更多伙伴。

出过两本小集子《风吹落我们那么多叶子》《爱的持久战》,录过两张同名民谣专辑,写有故事集《捡豆子的人》、诗集《我的人性如此颠簸》和一些书评影评。

注:

 [1]《跳过墙垣》,汇思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 <Eat This Book: A Conversation in the Art of Spiritual Reading>.

 [3]《精灵宝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4] 《C.S.路易斯》,麦格拉思,上海三联,2018。

 [5] 《荣耀之重》,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6] 《早安,怪物》木草草译,花山文艺出版社,2024年。

[7] 这个词来自曾经的豆瓣同名小组,最早是一些年轻人聚在一起分享原生家庭经历,表达强烈的创痛和不满,被主流媒体报道后引发热议,最终被豆瓣关闭。

 [8] Frederick Buechner, <A Crazy, Holy Grace: The Healing Power of Pain and Memory>

 [9] 詹姆斯·巴里(J.M. Barrie)同名小说里的主角,住在永无乡(neverland),拒绝长大。

 [10] 《柏格理传》大象出版社,2009年。

 [11] 《负伤的治疗者》,亨利·卢云,张小鸣译,香港基道出版社。

 [12] 这句和最后一段引文都来自狄更斯的《董贝父子》,祝庆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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