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公
似乎是在我屠杀了那只猫儿以后不久的一段时间里。
那时候父亲被管制得越发顾不上回家。母亲也因为在县城医院里有一点职务再加上出身问题,陷在了写检查的工作中。母亲写检查常常是自己先起个草稿,然后再由我来抄在大一点的纸上,第二天贴出去供人观看。观看的结果一般来说都是造反派从你的检查中看出一些错误,然后对你进行一到两次批斗,然后让你再写。有几次母亲挨批判是因为我抄掉了字。小孩子一到十一二点就瞌睡,抄着抄着就觉得漏几个字也不碍事,那时侯并不曾想到造反派的工作是最讲“认真”二字的。
母亲就决定让我到省城舅舅家住一段时间。在舅舅家里我认识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那天我正和舅舅家的两个孩子下棋,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楼下邻居家的一个孩子叫蛋蛋。我问蛋蛋要来下棋吗?蛋蛋说不是要下棋是有一个人找你们家找到我们家去了,还说你舅舅是他姑夫。我问他那个人什么样子。蛋蛋吭哧吭哧说是一个小个子驱虎豹。两个表弟和我就从门框里一起挤出去,要看蛋蛋说的奇怪人物。
那个人就在楼梯口站着。
按照我那时候的想法,那个人实际上并不是个人。在我们小孩子的思想里,到爸爸舅舅那种程度才算是人,小孩子不能算人。而我们看见的那个人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孩子。
他的脸胖而且圆。脸上那一套眼睛鼻子与嘴巴,十分明白地表现着孩子的性情。我认出他穿的那件绿军装上衣确实是真货,但是他一穿就把膝盖也穿到军装上衣里头去了,只留下一点点是腿和脚。他腰上那条武装皮带显然是军官们的那一种,又宽又明亮,差不多把他的腰整个占领了。他把军装上的一条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以上,但是另一条就没法卷,那上面套了一个长长的红袖标,袖标上有三个用黄颜色喷的大字“驱虎豹”。
于是我问他,你叫我舅舅叫姑夫吗?
他就说得很出乎我的预料。他对我说那得看你舅舅是谁我才能决定是不是叫他叫姑夫。我就跟他说我舅舅是谁谁谁。他就说那就是我姑夫。
于是我又问他,你是驱虎豹战斗队的红小兵吗?
他说得又出乎我的预料。他说小孩子才是红小兵,他说他是驱虎豹战斗兵团的红卫兵。听到他说他是驱虎豹战斗兵团的红卫兵,站在我旁边的两个表弟,终于用很古怪的方法发动了一次大笑。小一点的表弟将两桶鼻涕笑得上下抽动,大一点的就又笑小一点的。两人笑着就说没有见过个子这么小的驱虎豹红卫兵。
听见两个表弟的话,那个驱虎豹红卫兵脸上就表现出一些严肃,但突然目光里宽恕了那两个流鼻涕的孩子,说,你们不相信我是红卫兵吗?两个表弟止住笑,认真问他你这么小红卫兵怎么会要你呢?他解释说红卫兵不论个子论年龄,他说他十七岁。
他说的这个数字对我和两个表弟显然很有威胁。我记得我那时候非常崇拜年龄比我大五岁以上的大孩子。那些家伙比我们小孩子常常多读一些书,然后再东拼西凑地讲出来,离奇得让你非崇拜他不可。然而眼前的这个小个子驱虎豹,就无法说服我把他也列入那些我所崇拜的大孩子里。
晚上舅舅和舅妈下班回来,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小个子驱虎豹感到两个大人的目光里象有问题的样子,就走过去说姑姑姑夫我是多多从新疆建设兵团来。舅舅舅妈听说是多多,就惊呼原来是多多呀,就想从内心里把他们的亲切表现出来。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他们互相地把目光传递一次,那亲切表现得就有些不自然。后来在厨房里我听见舅妈对舅舅说,算上去多多该是十七岁了吧。舅舅说是。舅妈就又说多多这孩子看上去也健全,怎么个子这么……说到这里,她就把眼睛圆圆地对着舅舅,发展出一种很深的疑问。舅舅就用叹气止住她,不让她再继续这个问题。
那天晚上,不知舅舅用什么办法一下子烧出两大盘子菜,整个房间香得好象空气不流通似的。我和二位表弟早围着桌子坐下来,一边琢磨待会儿下筷子的路数,一边用力闭着嘴,不让舌头跑出来在嘴唇四周爬动。等舅妈拉多多在她身边坐下来,舅舅就说,吃吧。舅妈也说,吃吧。就吃。突然多多问大家,不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吗?舅舅舅妈就愣得十分厉害。在桌子上空早有三块肉,被我和表弟夹起来悬在那里,往下滴着明亮的小油珠。我们有点拿不准应该把它放进嘴里还是放回盘子里。这时候我就想到在县城医院的四合院里,每到吃饭时大家都先跑出来,一起喊毛主席万寿无疆,喊完后再各回各屋吃饭。自从到舅舅家后,因为是自己一家人吃饭,就不喊了。所以舅舅和舅妈就一愣。舅妈就看舅舅一眼然后对多多说,自己一家人吃饭就算了吧。多多很听话就说算了吧。既然算了,大家就真吃起来。舅妈为多多夹了许多菜,多多就说谢谢姑姑。多多吃饭象一个懂事的孩子,很规矩地把饭一筷子一筷子运进嘴里,再配合姑姑夹来的菜认真地嚼动。这过程中就把一些孩子般的笑容对着舅妈,说,姑夫炒的菜真好吃。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同小个子驱虎豹多多差不多成了好朋友。因为那顿饭吃下来以后我发现,这家伙个子虽小,革命觉悟还是很厉害的。他跟我说他们新疆是反帝反修最前哨。他们驱虎豹随时准备对外反击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侵略对内消灭一切阶级敌人。他说他们是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他说他们要先解放全人类再解放他们无产阶级自己。我就觉得应该把小个子驱虎豹也列入我崇拜的大孩子里边去了。
但是在最后决定要不要崇拜他时我表现得十分犹豫。问题在于他的个子。我当然不能盲目地崇拜一个年龄是十七岁但个子比我还小的人。于是我去问舅舅多多的个子为什么这么小。舅舅就用一个词叫作基因把我打发了。我很有把握地相信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基因。我就猜想基因是因为多多某一次生病吃错药影响了个子。我想如果这个假设是正确的,那么我崇拜一个个子比我小的人也就不会犯太大的错误。于是我决定崇拜小个子驱虎豹。决定崇拜他之后我就弄了一个小本子抄录他的革命言论。但是我崇拜他的工作被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突然打断了。
那天,小个子驱虎豹对着我和两个表弟正讲他参加革命大串联的故事。他说他串联串到北京,在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地等着看毛主席。果然毛主席就出来了,但他因为个子的缘故又蹦又跳就是看不见。多亏一个大个子驱虎豹抱起他来,向上举了一回。他就看见城楼上站着一排子人,结果就激动得热泪盈眶。等他抹掉眼泪想看清楚哪一个是毛主席时,大个子驱虎豹已经把他又放回到地上了。不过他说他的个子小在火车上就很好找地方。比如火车座位底下那一块地方,大一点的个子就钻不进去,但他躺在那里还觉得挺宽敞。于是他说,在人挨人的车厢里,只有他的卧铺是比较有保证的。小个子驱虎豹透露一个计划说他要串联串下去。他说他手头上有一把亲戚家的地址,他要捎带着串一串亲戚比如这次就串到了姑姑家。当时我在感觉里就希奇,这个小个子驱虎豹是从哪里有这些能耐的呢?我就把他佩服得越发严重起来。
小个子驱虎豹正要把他的故事发展下去,就有人把门敲得山响。开门一看是两条陌生的大汉,一样的军装腰带和红袖标。我一眼就把那袖标上的字看下来,竟然是同多多一模一样的驱虎豹。我断定是小个子驱虎豹的革命战友。果然那两人就问某某某在这里吗。我回答在的时侯,多多已经跑过来亲热地叫那两条大汉的名字。两个汉子并不答应他,而其中一个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我当时觉得浑身一哆嗦,以为他要掏手枪匕首之类的家什来收拾我们,结果看见他只摸出一张纸来。只见他把纸递给多多说这是什么什么委员会的通告你看看吧。多多就接过去看。看着看着手就开始抖动。忽然他大声喊叫说这不可能。一条汉子就严厉说某某某你抵赖也不行,革命造反派的眼睛是雪亮的。又一条汉子就上去,一把将多多胳膊上的驱虎豹扯了下来。多多一看胳膊上没有了驱虎豹,知道事情已经很严重,突然悲伤得大哭起来。两个表弟走过来搂着不再是驱虎豹的多多一起哭。我一边决定要哭,一边把从多多手中滑落到地上的那张纸拣起来。我把眼睛停留在某某某是现行反革命的那一行字上,心就一下子凉了。
因为通告说要把某某某捉拿归案,两条汉子就把多多绑走了。晚上舅舅舅妈回来都不说话。我问舅舅舅妈多多犯了反革命里哪一样罪,就回答说不要多问。又交待说出去人家要问多多的事,就说我们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了。
后来我们就不再提多多或者小个子驱虎豹。于是到了多多死的时候。
我隐约记得那是在多多捉拿归案一年后的某一天,舅舅舅妈接到一封多多自己写来的信。信上说,亲爱的姑姑姑夫我现在在医院里给你们写信。首先我要感谢你们对我的照顾,其次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喜讯:我的反革命罪已经平反了。事实已经证明那条反动标语不是我写的(那条反标非常恶毒,是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因为革委会说那是另外一个反革命分子写的。亲爱的姑姑姑夫,除了这个好消息之外,我也要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现在得一种非常奇怪的病,一发作就象死了一样。医生检查后说这种病很奇怪。我跟医生说我想见我爸妈。医生告诉我革委会不同意他们来看我,因为他们正在学习班里。后来我也不知道医生跟革委会讲了什么,他们答应可以考虑只让我妈来看我。亲爱的姑姑姑夫,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们,请你们不要伤心。我估计我可能快死了,医生的态度证明我的估计是对的。希望姑姑不要把这消息告诉爷爷,他老人家那样疼我,知道这个消息他会难过死的。我现在虽然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心情比前段时间还好一些。现行反革命的滋味真不好受。他们拉我到兵团各连队游斗。在我脖子里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某某某,名字上还打着叉。起先他们做的牌子很大,我个子小走起来磕磕跘跘,他们光笑我。后来他们给我换了一个小一点的。虽然这一个挂起来比第一个合适,但我心里觉得非常冤枉,因为我根本不是反革命。我的病就是在一次斗争我时发现的。我后来听人说,他们起先以为我是装的,还说这家伙个子不高阴谋诡计还不少。后来他们觉得我不可能装得这么像,才把我送进了医院。
舅妈读到这里早已哭得半死,舅舅也拿一条大手绢捂住眼睛和鼻子。我那时候对人的感情懂得不深,对人要活要死的情况懂得也不深,但也是觉得心里很暗淡。
多多死了许多年以后,我在舅舅家里见到了多多的母亲。那时候大革命已经过去好多年,而我已经从一所研究生院毕业,被分配到省城的某个研究所里。从那位老人的脸上可以约略看到一些多多,但却看不出她曾经是一位小学校长。在她面前舅舅一家都躲避着不说到多多的事情。但突然有一次,当舅妈说到我表弟中的一位怎样怎样不孝顺时,多多的母亲自己先说起了多多。
俺多多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孩子,她说。说着的时候,目光就像在往遥远的记忆里延伸。于是就说了一个多多的故事。
有一次下大雪,俺多多看俺要出去上厕所,就说妈你等等。俺多多就穿上他爸爸的大胶鞋,跑到外头就忽沓忽沓踩雪。就从雪里踩出一条路通到厕所。就说妈你去吧。俺多多,她又说,一看见俺要上厕所,就跑出去忽沓忽沓踩雪……
自然是舅妈又被多多的故事感动得先哭出来。倒是多多的母亲并不随着舅妈一同哭泣,就平静地说到多多的死。
她说当她赶到医院时多多已经不省人事了。她伏在儿子耳朵边上说了许多话。她觉得在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十八年里,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多话。革命呀工作呀什么的,弄得一个母亲心里找不出一片能让自己孩子安卧的地方。当孩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好象才回到了母亲的心里,但这个时候任你对他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了。
多多的母亲轻轻叹一口气说,多多那时躺在病床上,弱小得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她搂着儿子,任凭泪水在她脸上和儿子的脸上流淌。她说她那个时候突然想到要为儿子祈祷。想到祈祷她心里就一惊,因为参加革命以前她曾经是一个基督徒,革命了就把这件事忘了。现在既想起来,就在儿子耳边流泪说着她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言语。她说多多听见她的话,脸上好像笑了的样子。她心里就涌出一个声音对多多说,儿阿回来吧。
多多自然没有回来。但多多的母亲接着就说了一句十分古怪的话。她说多多没有回来,她自己回来了。没人打算弄明白这句十分古怪的话。也就罢了。
问题在于以后许多年里,一说到多多或者小个子驱虎豹的死,我心里就颠动搅扰。舅舅说是基因或许不错,但是看上去他的死同革命也有一些关系,或许又是因为基因又是因为革命。我查字典知道基因是和遗传有关的东西;至于革命,我钻研语言学才明白,这个词在中国人那里是一个动词加一个名词的结构。比如革是一个动词,就是革除或消灭;命是一个名词即人的生命。按照革命的这个意思,后来我读圣经,看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革命者叫该隐,因为他最先革去了他弟弟亚伯的命。[注一]我追究该隐革命的情形时,才知道他从他父亲亚当那里得了刺激他去革命的基因。有了这种基因,那一位名叫拉麦的该隐后代,便越发要革别人七十七次命才肯罢休。[注二]但我反过来又想,小个子驱虎豹多多又是得了哪种基因,反倒自己的命被革去了呢?莫非有一种基因,是将革与被革的圈在一处的吗?总之这一股和基因搅在一起的革命风气,一路下来传到希特勒、斯大林、毛泽东们的时候,就革得到家了。
有一次我读报纸读到一个数字,说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至少革掉一百万个命。我想来想去想到,这其中被革掉的,有一个便是叫小个子驱虎豹的。
[注一]:见《旧约.创世记》第四章。
[注二]:同上。
《小个子驱虎豹》是作者《困倦时光》系列小说中的一篇,在时间顺序上应列在《猫殇》(见《海外校园》第五期)之后。《猫殇》中,作者回顾了一些许多中国人都经历过的“残酷的光阴”。那时,人的良知困倦以至沉睡;倒是另有一种东西从人心底被扰动出来,叫人彼此为仇。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社会地位低下,却杀死了一只比他更弱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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