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 原著/夏维东 缩写
一
孙权是个失意的年轻诗人。他几乎没有一件事做成功过,由于爱好写诗误了在机电学校的功课,他被除名了,此后流浪过一阵子,办过一个杂志,杂志流产后又和朋友合伙开一家公司。
孙权开公司的时候,以前那淳朴的古城王城的气氛变了,自足其乐的居民被汹涌的商潮所吞没。
孙权本来对做生意是没有兴趣的,他只爱写诗。可是对诗艺与现实双重的无力感,使他痛苦。孙权性格内向,朋友不多,只有马志、张良和相爱多年的恋人小丽。孙权与父母的关系颇有隔阂,平常很少回家,最长一次居然有半年之久。父母爱的是在美国研究癌症的大哥,有时大哥寄一些美元回来,父亲就找机会在邻居面前炫耀。孙权对这一切看得很清楚,他知道自己不招他们喜欢,因为他们弄不懂他在干什么。癌症虽然难听点,但总比他的诗集“汉朝的流水”好懂多了。别说他的父母不喜欢他,就连以前祟拜过孙权的编辑也鄙视他了,因为孙权交不出也不愿交三千块钱的诗集出版费。
孙权入股的公司一夜之间就垮了──一个姓牛的流氓将他们所有的款席卷而去,逃到法国。公司的资金有不少是农民们东挪西借来的钱,为了逃避农民的追帐,张良这个抢着挂经理名的“朋友”,事发后一声不吭地溜了,把不可收拾的烂摊子交给孙权和马志。
当孙权站在台阶上挨骂、理屈词穷地和农民们辩论时,他心里一阵悲哀。为了摆脱农民的纠缠,他不得不抬出了一个具有威慑力的股东──第一监狱,于是加重语气对愤怒的农民说:我要去找监狱长才能拿出办法,你们不要吵,吵我不要紧,把监狱长惹恼了我可不能负责。农民们到底胆小怕事,一句话就给吓走了。
孙权走上大街,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群,觉得自己漂浮在阳光之中。回到房间,在一种奇异的寂静中,孙权感到孤独像潮水般地袭来。他想起曾经做过的一切,觉得该干的一切都干完了,再没有一件事能引起他的兴趣。这是一种虚脱的感觉,茫然而又恐惧。孙权眼前发黑:站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好像没有到家一样。
孙权立刻给小丽通了电话,要她赶快来。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感到那种病又犯了。他经常会陷入一种黑暗的境地,出现耳鸣:听见电子闹钟滴滴的声音追随着。每当这种孤独感袭来,他便把小丽叫来,他渴望能用作爱来刺激痳痹的心。事后,他的心情并没有好转,相反很坏:他觉得自己是在堕落,罪恶感像蛆一样蛀着他的心,可他无法不堕落,就跟喝酒一样,醉了睡,醒来后还是喝。他痛苦极了,当小丽含情脉脉地说:我们结婚吧,孙权的羊角风犯了,他清醒后发现小丽的脖子上有几道他发病时掐的伤痕。小丽靠在床脚哭泣,孙权感到全身的血就像抽空一样,虚脱得很。小丽告诉他,他发病的时候看起来就像鬼魅。
张良为了表示歉意,请孙权、小丽和马志去“歌王”──卡拉OK歌舞厅坐包厢。孙权对卡拉OK兴趣缺缺,他对人人争当歌星满足可怜的虚荣心的做法嗤之以鼻,他来卡拉OK纯粹是出于无聊,因为没地方可去。
在其他三人忘乎所以地唱歌的时候,孙权郁郁寡欢地走进洗手间。他在镜中端详自己浮肿的脸,那张无所谓的脸呈现着无所谓的表情。从洗手间出来后,当他犹豫地朝包厢走去时,却给门卫挡住了。孙权告诉门卫他是个诗人,门卫理都不理,横竖不让他进去。直到张良出来,门卫忙巴结孙权,说,你说是张良的朋友不就得了?
孙权在包厢没坐多久,就被逼债的农民们盯上了。张良故技重演,藉口小便,脚底抹油了。孙权被那伙人揍得半死,马志受了点皮外伤。从医院出来后,孙权和马志上张良家准备揍他。张良却摆好了一桌酒菜,说给他们接风。孙权心中虽骂他无耻,还是坐下了。他喜欢酒,酒和女人是他的宝贝。
酒过三巡,张良和马志为着争执什么是真理互相卡脖子起来。孙权在醉意朦胧中,加入打斗,糊里糊涂地掐死了张良。马志害怕得哭起来,孙权讥诮地对他说:愚蠢,他(张良)解脱了,一点儿也不可怜,真正可怜的是我们,明知活着没啥意思,还厚着脸皮活着。
浑浑噩噩之后,孙权知道什么是恐惧了:他杀死了一个人!后果是他必将成为一个死人!
劣质的高梁酒使他短暂迷糊,一旦清醒,便又陷入无边的恐惧和孤独。他便粗鲁地和小丽作爱,他陶醉在她身体上,感到自己像个帝王又像个孩子。完事后,小丽的肉体让他想起张良的尸体,他就突然后悔和她作爱。他在情绪失控下,打了小丽一耳光,小丽却含着泪说爱他。孙权一下子被愤怒和内疚击垮,羊角风又犯了。于是,他又现出“鬼”的样子。
肉欲不能舒缓他的心情,他便走进赌场,可赌场带来的幸福感同样是短暂的。他唯一的选择只有酒了,只要醒着,他就喝。
当张良尸体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时,孙权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他意识到自己很脆弱,脆弱到连一棵草都不如。渐渐地,连酒也不能使他沉迷了。他陷入彻底的性疯狂,如饥似渴地搜寻黄色杂志,满足性想像,手淫……变态的性欲使得他对具体的女人失去欲望,在小丽面前,他连男人都不会做了。
不久,他被马志这个唯一的朋友送交到公安局手里。
孙权住在六面墙构成的牢房里,产生了一种彻底的绝望──成了一个被动的人,连吃饭和大便这种狗也享有的自由都没有。他吼叫、咒骂、擂门、撞墙,回答他的是一片腐朽的宁静。进监狱的第一夜,孙权就犯了羊角风。
第二天,母亲和小丽来看孙权。他见到她们却无话可说。孙权对于小丽和马志为他请律师不以为然,他害怕的并不是被判刑,而是孤独。他的孤独无论是在监狱内或监狱外都无法摆脱。
孙权对律师的诱导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并嘲笑律师只会胡说八道。律师鄙夷地听着孙权不着边际的叙述,好像看着一个拿生死开玩笑的疯子。孙权被律师居高临下的表情激怒,后来就失去知觉了。
孙权的羊角风病使律师如获至宝,满心希望可藉此替他开脱罪责。可孙权不承认自己有病,他以为每个人都有这种病,只是暂时没发作而已,并且被律师假设的伪证吓得目瞪口呆,坚称他是绝对清醒状态下杀死张良的。由于在法庭上的不合作,孙权被判死缓。小丽在听众席上嚎啕大哭起来。
在等死的三个月里,孙权觉得自己一下被掏空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么爱小丽。他流着泪给小丽写了封长信,在信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爱你”,而这三个字是他以前从来不愿说的。可小丽并没有被他的热情表现出如期的感动──她已经被痛苦和连日来的波弄得心神疲惫。孙权在绝望中产生了小丽背叛他的错觉。
生命意义的问题一直纠缠着孙权,他心里矛盾极了:活着又怎么样?人所能带走的只有死亡。他的心在思索中硬了起来,即使对自己死后要被别人移植内脏这样残忍的事也无动于衷了,只是让他更觉得某些人的愚蠢:即使他的内脏可以勉强延续另一个人的肉体几年,最终还是要死,有什么益处?
当他感觉到小丽的心已离他越来越远,他知道他仅有的一样东西──爱情也没有了,这等于提前处死了他,肉体结束不过是一道手续而已。
二
孙权的牢房里来了个姓刘的犯人,让孙权叫他刘弟兄。刘弟兄很和蔼,很热情,扶孙权解手,甚至喂他吃饭。
刘弟兄是个乐天派,经常在监房里引吭高歌。那些孙权虽未听过,但令他感动。他感到刘弟兄活得很愉快。当他听说刘弟兄蹲监己经十年,孙权实在无法想像他的快乐来自何处。刘弟兄明白地告诉他,因为有神在心中才快乐,在哪里都是家。
孙权不能接受刘弟兄的话,说神是他硬找出来安慰自己的。
刘弟兄的表情严肃起来,问孙权:人果真能找到一种安慰自己的东西吗?
孙权想到自己的处境,回答说不能。
于是刘弟兄说,那么那已经安慰我的确凿无疑是我的神,不是我们找祂,乃是祂找失散的羊,不是我们先爱祂,乃是祂先爱我们。
会写诗的孙权被刘弟兄的反证法镇住了,他无言以对。刘弟兄又说:人有什么能耐?除神以外,人都是说谎者。孙权感到刘弟兄的话带着能力,让他无法反驳。
尽管孙权渴望被拯救,可是要他一下子接受一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他一时还感到困惑不安。
入夜,孙权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从童年一直到现在的经历,暗自流泪,想出了各种各样自杀的方法,他感到他是世界上最孤单的人,没人能安慰他,人们总是在定他的罪。
凌晨时,孙权突然醒了,窗外有一丝光透进来,空气特别清新和凉爽,周围十分安静。他被这宁静的美迷住了,好像不在监狱里,而是在家里,昨天的烦恼仿佛统统消失。孙权呆了一会,拿起圣经来读,翻到的是《约翰福音》第八章,讲的是众人要用石头打死一个行淫的妇人,耶稣却对众人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孙权接着往下看: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站在当中,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读完这段圣经时,孙权泪流满面,他几乎清清楚楚看见主向他走来,主就是那真光、真爱,是唯一圣洁的那一位,唯一有权柄定罪的人,却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那道强光使孙权无法抵挡,他仿佛在刹那间全身被清洗,进入真安息。他哭泣起来,眼泪怎么也收不住,如同小时候与父亲闹别扭,终于和他和好,当他呼求父亲时,泪如泉涌。
主呵!孙权情不自禁地呼喊起来,他真切地对刘弟兄说,你说的那个神,我知道了,我不怕死了。
刘弟兄微笑着说:死是外邦人的,基督徒的家乡在天边,超越死亡和绝望。
自从得救后,孙权的心态非常单纯,觉得如果没有主,真是白白做了一个人。他根本不去考虑刑期了,即使刘弟兄离开他时,他也不觉得孤单。不但他原先的死亡恐惧烟消云散,他甚至会涌起一种对马志、小丽和其他人的特别感情,仇恨都消失了,心里只盼望他们也能得救。
当马志带来“死缓”改为“无期”的好消息时,孙权笑着对马志说:如果等你的消息我早就死了,我不能靠这种世俗的盼望生活,我得解决当下如何活下去的问题,哪怕是过一天,一小时,它都应该有意义。
可是当孙权得知小丽怀上了马志的孩子,他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剌痛,哀叹道:如果没神,活着是残酷的。他没有怪马志,反告诉他什么是明天,什么是生命的意义。
马志无法从俗世中拔出来,他害怕孙权的话,只想过一天是一天。
孙权充满怜悯地目送马志远去,他几乎能看到饥渴的人们布满了全地,他们的需要回应着那种内在的呼减,并由此改变着城市的面貌。孙权命运的奇特改变无疑是这个世代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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