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愿成为基督徒(3)——理性的挣扎

 

 

 

文/范学德

 

 

 

我告诫自己,已经被骗过一次了,我不能再被骗了。

在探索基督教信仰的过程中,理性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它使我认识到了信仰的合理性。但是,最令我苦恼的是:当我试图用理性去解决超理性的问题,特别是信还是不信的问题时,我的理性却处处与我为难。

我第一次接触基督教的印象是很奇特的。那是79年的圣诞节,严寒中,我跟着几位大学同学一道,悄悄地走进了一个小教堂。教堂又小又旧,但欢庆圣诞的基督徒们却显得很虔诚,很激动,很幸福。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理性告诉我,相信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上帝是荒唐无知的表现。可我的情感却被教堂中洋溢的神圣气氛所吸引,产生了一种我也说不明白的感觉:那是我很少有过的深沉静谧的感觉,是超越感?归属感?还是无法言明的对上苍的神秘感、敬畏感?我说不出来。但那个晚上的感觉,很难忘怀。

十多年后,当我能自由地在美国作礼拜时,渐渐地,我的心却变得沉重起来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文化大革命”,想起了我高唱“东方红”,想起了我真诚地把“敬爱的毛主席”当作“心中的红太阳”,激动万分的高呼“毛主席万岁”,想起了我站在毛的画像前,严肃认真的向他早请示,晚汇报。

我恨自己的愚昧,恨自己的纯真感情被我最崇拜的人玷污了,恨自己被那个庞大的机器耍了,像耍猴子那样地被耍了。我告诫自己,已经被骗过一次了,我不能再被骗了。我那颗百孔千疮的心经不起再被骗了。什么神啊神的,假的!全是假的!

尽管这呼声搅得我心烦意乱,但教堂中的那种神圣气氛,还是轻轻地拨动了我的心弦。不由得我对基督徒的虔诚既羡慕又反感。我羡慕他们:因他们如此纯情地投入了那超然的世界,精神遨游于九霄之上;我又无法遏止对他们的反感:因我直觉到了,在他们中间,我是外人。虽近在咫尺,但彼此生活于两个截然不同的精神天地中。

于是,我自觉地以外人自居。基督徒唱诗歌时,我就是不开口!他们低头祈祷时,我偏要东张西望,看一看他们是什么表情!

最使我受不了的是听基督徒的祷告。开始觉得挺可笑,但渐渐就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恐怖,特别是联想到有个神在听他们祈祷。我虽怀疑某些基督徒的真诚,但无法肯定所有的基督徒都不真诚;我无法具有他们的那种虔诚,也理解不了他们的虔诚;有时,我嘲笑他们的态度近于愚昧、迂腐;但有时,我竟渴望,自己若是能变得像他们那样愚昧、迂腐有多好。我无法印证他们的祷告是否上达于天庭,但我确信,那许多祷告,是出于人类心灵深处最深沉的呼声。

为什么当局的造神宣传,竟能激动起亿万人的心弦?它是我们心中的哪一条弦?

像许多人一样,文革结束后,我也从对毛的个人崇拜中觉醒了。我对学生讲,“毛泽东是人,不是神。”我没有意识到,这个讲法本身暗含了一个判断:即神是完美无缺的。祂不可能犯任何错误,也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如果不是与神相比较,说毛不是神就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毛是假神,就必须以承认有真神存在为逻辑前提。如无真神,假神之假何以为假!

意识到这一点是很尴尬的:我不信有神,却不自觉地假设了神的存在。因为我用神作为判断毛的标准,而一个虚假的观念绝不能作为判断真假的客观标准。但我只有用神作为标准,才能有绝对标准判断毛有罪。如果根据人的标准评判是非、对错、善恶、就必然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此地为是,彼地为非;此时为是,彼时为非;是是非非,非非是是,无是无非!

我问自己:在这科学昌明的二十世纪,我为什么狂热地卷入了造神的狂热之中?为什么渴望大救星?为什么当局的造神宣传,竟能激动起我们亿万人的心弦?它是我们心中的哪一条弦?

我时而感觉到,面对耶稣,我的心不由自主的颤动。怪了?如果我真的不再有激情,为什么心弦还颤动?我崇拜假神时那种少年人的狂热是已经过了,但中年人的深沉又在哪里?我真的是被骗怕了,还是麻木了,世故了,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如果我真的像自己认为的那样:心如死水,为什么还渴望了解有没有神?

是啊,如果真如圣经所说,有一位又真又活的神,他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和主宰,我的心,怎能不颤栗?

科学家关于上帝的言论对世人相信上帝与否有巨大影响,但对上帝存在与否,毫无影响。

我总觉得我的心像个无底洞一样,人世上的东西总无法把它填满,不论是金钱、名望,还是权力、异性。所以,它一直在寻找,送走了一个假神后,它又匆匆地把科学拉来替代它,奉之为神明。

我记得,79年第一次从教堂出来后,我就有一个想法:相信上帝是迷信,只有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会这样做。其实,在教堂中遇到的那些基督徒的文化程度,我一无所知。我的逻辑很简单,任何宗教都是迷信,基督教是宗教,所以,它是迷信。可那时,我连圣经有旧约、新约两大部分,耶稣生在马槽,这类基督教的ABC都不知道,无知以至于此,却敢大胆地否定基督信仰!

就这样,我把理性和科学当作了判断真伪的标准。凡是不合自然规律的神迹,都不能为我所接受。凡是科学不能证明的,都必须否定。

但在美国,进了几次教堂后,我就再不敢说信仰基督等于迷信了。我的许多基督徒朋友,是博士,硕士,专家,学者,有一位居然是生物学教授。他们的专业知识,并没有使他们远离上帝,反使他们更深刻地理解了祂。说只有无知的人才会信上帝,这只表现了我的无知。

那何止是无知,更是偏见。多年前,读爱因斯坦著作时我就知道,这位最伟大的科学家相信上帝。虽如此,我还是认为宗教信仰是反科学的。我有何知何识,敢与爱因斯坦相比,但我竟狂妄地认为科学与信仰绝对对立!

可心中又有个声音说,“有的大科学家不信上帝,这也是事实。”这话也没错。那我到底该怎样看待科学家信不信上帝这种现象呢?我想,用有的科学家相信上帝这件事实,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和用有的科学家不相信上帝,来否认上帝的存在,二者在理性上是等值的。可是,上帝如果存在,他绝不会因某些科学家相信祂,祂才开始存在,或能够存在;也不会因某些科学家不信祂,就不存在了。科学家关于上帝的言论对世人相信上帝与否有巨大影响,但对上帝存在与否,没有丝毫影响。

我进一步思考:即便科学家们能说明天大的问题,但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他们是否信上帝,这是他们个人的抉择,不是我的选择。即使他们的榜样有助于我的选择,但仍然不能代替我去选择。

我紧闭了的心门,必须自己把它打开,不如此,我就是阻挡上帝进入我心中的最大敌人。我灵魂的眼睛,必须自己把它睁开。不然,耶稣即使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什么都看不见。信仰之路,我要自己去走,因那是我的路,并且,是上帝仅仅为我准备的路。如果我不迈出我的脚步,即使路在脚下,我还会喊:路在何方?

我曾视科学为万能,但面对这关系我安身立命根基的生死大事,科学无奈!无语!无能!

好像想通了可又碰到了新问题,这不是怀疑科学的伟大吗?反覆思量后我认定,不是。我怀疑的仅仅是科学万能。而科学万能是一种哲学思潮,不是科学知识本身,并且,它是一种反科学的哲学思潮,因为它让科学去评判信仰的真伪、人生价值的高下,这本身就超出了科学能力之所及。

使我最痛苦的就是:科学如此有力量,却不能改变我的心。我真想大喊,科学啊!当我的眼在流泪,心在流血时,你在哪里?你可曾与我同哭?并擦干那斑斑血迹?当我在灵魂的黑暗中挣扎而绝望时,科学啊,你又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点光?我只要一点点生命之光以看到生命的希望所在!

我这么想绝不是要眨低科学。但是,生活于此世,我总得弄个明白:我安身立命的根基何在?是功业浩荡,还是德性高洁?是长啸于青山绿水之间,还是奔走于官府深院之内?是在醉死梦生、喜笑怒骂中了此无聊一生,还是遁入空门,伴那悠悠的钟声而不思不觉?真是太痛苦了,我曾视科学为万能,但面对这关系我安身立命根基的生死大事,科学无奈!无语!无能!

茫茫宇宙,是否有神?方寸之间,何以能容下天国?这是人生的最大奥秘,我必须寻找。虽然我不知我能否找到它,但若不寻找,我什么也找不到。

在探索信仰的过程中,我所自信的恰恰只有一件事,我在信仰上无所不知。

怎样寻找基督信仰呢?有一点我明白:若不首先谦卑下来,我什么也找不到。以往,我最喜欢两句名言,“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一无所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但在探索信仰的过程中,我所自信的恰恰只有一件事,我在信仰上无所不知。我的全部所知全部的推理,都基于一个前提,环绕一个中心——没有上帝。

我坚持“没有上帝”这个见解,主要不是由于我想坚持无神论,而是由于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考察无神论立论的根据,更没有研究过有神论。我反覆地发问,“怎么可能有上帝呢?”却从不反问,“怎么可能没有上帝?”我坚信耶稣死后复活是不可能的,因为从来没有人死后复活过。我却没有深思:如果耶稣是上帝之子,那么,他死后不复活才是不可能的。由此看来,我坚信“没有上帝”,也不是基于理性,这也是一种需要自己去坚信的信仰──无神的信仰。

在阅读王明道、戴德生等人的自传前,我从来不知道,那些追随耶稣足迹的信徒,他们的生命竟能被耶稣彻底改变,他们的祷告竟能得到实现。并且,这毕竟不是几个基督徒的个别经验,而是无数基督徒的共同经验。它出于不识文断字的凡夫,验于才华横溢的智士;见于中土,闻于西域;通于远古,达于今朝;用外文可述其事理,用中文能言其情志。而所有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中心:十字架上的耶稣。经历与耶稣同在,这经验对我来说是太神乎其神了,太不可思议了!

了解了这些后,我的心变得更焦躁更苦恼了。我与基督徒个人的交往日深,但与他们的心的确无法相通。我渴望了解他们的灵性生活,但却摆脱不了一己之见的束缚。我不能直接体验他们的内心体验,又不愿重覆他们的共同经验。我不怀疑他们人格的诚实,但又不相信他们对其精神生命的描述和说明。这到底是怎么了?

无知捆绑着我,使我失去了寻找真理的自由。而骄傲则使我不承认自己被无知所捆绑。

我一直把理性当作探索信仰的基本出发点,认为只有依靠逻辑思维的力量,才能辨明基督教的真理。我明知理性有其局限,完全依靠它,不可能体认到上帝。但我还坚持要靠它来理解上帝,因这是我的理性。

我有时也曾安慰过自己:人皆有所不知,不足为怪。我可以为以往自己在信仰上的无知辩护,因为我生活在没有宗教自由的环境中,确实不知道自己在信仰上有多少东西需要知道。可现在,我享有了充分的宗教自由,却常常认为在信仰上没有多少东西要知道的了,我这是不想并且不愿知道我必须知道的真理。

无知捆绑着我,使我失去了寻找真理的自由。而骄傲则使我不承认自己被无知所捆绑,却还认为那是理性的光芒在闪耀。无知,使我远离了真理;骄傲,使我不肯向耶稣请教。我有欣赏自己的知识和辩才之情,无改变心志和生命之意;有对心灵自由的渴望,却甘愿作罪的奴仆。圣经,读了,但不明白;讲道,听了,但听不进去;有些道理,似乎懂了,但懂得的仅仅是宗教知识。生命的活泉,无法流入我干渴的心田,我心田的闸门,被我自己锁上了。

以我有限的生涯,怎能把信仰问题全弄懂呢?

由于过分地信任自己的理性,所以我多次告诉朋友,“我要是信上帝的话,非得全弄懂了再说。”于是,我的理性就不断地同我开玩笑,我越是想依靠它解决信仰问题,它越是制造了更多的问题向我表明,我无法依靠它明白信仰;我越是积累了一些有关基督教的知识,它越是表明,我有更多的新知识需要积累。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是何人,有何超人的智慧?有何卓绝的学问?敢以“全懂”为在信仰上求知的目标?即使有一天我真的以为全懂了,那也不过是自欺而已,不过是在人类众多的谬误中,再添上一个小小的谬误。

再说,以我有限的生涯,怎能把信仰问题全弄懂呢?要是等我都弄懂了,再决定信仰与否,那我就只能抱恨终生而无所抉择了。即使我变成了一缕青烟,青烟在白云下写下的也是个问号。

我渐渐地感到了自己的狂妄,如果我能完全理解上帝,我那有限的智慧,岂不成了无限的智慧?我那残缺的德性,岂不成了充实而光辉的全德?我那微不足道的能力,岂不成了不可限制的全能?

其实,我哪里真想把信仰涉及的问题全弄懂?我是自欺,如果我有这愿望,我为什么不如饥似渴地阅读圣经?为什么不虚心的向基督徒请教?为什么不内省并悔改自己的罪?为什么不跟着耶稣走?我明白了:我是以要把问题全弄懂这一完全不可能的事为藉口,为的是既要拒绝上帝,又要保持自我感觉良好。

我的知识和理性,有助于我理解我相信的是什么,但它并不必然导致我相信什么。

就这样,挣扎了三年多,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凭一己的理性,我不可能认识耶稣。我读圣经时所碰到的问题,无一不在向我的理性挑战:圣经对我问的是:你还不明白吗?耶稣就是因爱你,洗净你的罪而为你死在十字架上的。你真的不明白吗?耶稣所说的罪人就是你!你为什么还不悔改?你执迷不悟要到何时啊!

是啊,我该回应圣经对自己的挑战了,只用信心去迎接这挑战。我的知识和理性,有助于我理解我相信的是什么,但它并不必然导致我相信什么。我若不承认耶稣的存在,我绝不可能认识祂。我若不尽心、尽性、尽力爱上帝,并且爱人如己,我不可能体认到上帝是爱。如果我不向上帝祈求,我无法明了祈求的含义,不可能知道上帝给我的会是什么。当我以整个心灵仰望耶稣时,我终于明白了,耶稣基督是我的主。我情不自禁地称祂为主并向祂祈祷:

主啊,我渴望在你的安慰中获得心灵的平安宁静。我渴望在力行你圣道的过程中,感受到你,经历到你,使生命变得越来越像你。我坚信循你的道而行善,无能者可因信你而有大能;软弱的人可因靠你而有大勇;愚拙之辈,也可因畏你而生大智。

主啊,携着我的手,让我与你同行!让我的理性在信靠天父中发出它最美的光芒,让我在跟随你中,得到你所激发的那浩然的生命之气!让圣灵激动我的心,使我的情感在爱你爱世人中不断升华!啊!主啊!活在你的爱中,我的心中有了天国。

啊!主啊!与你同行,这有多美好!

 

作者来自辽宁省,曾任马、恩哲学原着和现代西方哲学讲师,现住美国伊利诺州,并在神学院进修。本文是作者所著《为什么我不愿意成为基督徒?》一书中,第五章《理性的挣扎》的摘要,此书将由《海外校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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