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寸草
1
小易读本科时住在几百公里外的校园,却从没脱离过强大的父荫。但这次,她真的独自远走高飞了。
爸的一位失散多年定居美国的亲戚,主动提出资助小易留学。爸和她说好,今后要听亲戚的,不能乱花钱,因为机票不便宜,几年内不能回家。小易想到新的生活,既兴奋又好奇,分手的那一刻,爸背过脸抹了一把眼,她竟没看见,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
揣着单程机票,带着沉甸甸的行囊,小易提前来到了这座海外的大城,等候次日转机。她入住了亲戚叫人为她订的廉价旅舍。小易隐约有点忐忑,毕竟与这位亲戚素未谋面,只听爸说起过他的生意和女秘书小三。她打开电视才知道这城正在庆祝平安夜呢。她想起笔记本里那个电话号码,决定试试看。
那是3年前,在大学的口语课上,外籍老师的一群朋友从英国来看他,他让他们和学生交谈。小易觉得跟莉莎特别投缘,临别时用英文怯怯地说:“我可以和你保持联系吗?”莉莎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区号是这个海外大城的。
电话接通了,想不到真能找到莉莎!她还带小易到市中心的海滨长廊,和一群朋友唱圣诞歌曲。小易听说那叫报佳音。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她们到了闹市附近一位朋友的家,那里已经备好丰富的食物,有多种肤色的客人们自由走动,各取所爱,边吃边与身旁的人聊天。小易到了美国后,发现人们也喜欢这样的聚会。
对小易来说,这顿饭完全像天上掉下来的,非常暖心。虽然她跟着家人也在各种高级餐厅吃过大餐,但这里物价比家乡高好几倍,她舍不得花钱吃圣诞大餐。小易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想自己既没礼物,也没供献食物,有些不好意思。但好像没人在乎这点,大家都礼貌地和她打招呼。小易20出头,活泼娇小,不少人以为她只是个中学生,有位太太在一盘火鸡肉旁遇见她,还热情地示范红莓酱的吃法。小易觉得,这群完全不认识自己的人特别亲切。
餐后,大家围坐在地毯上,轮流讲自己的新年愿望。小易自知英语听力不好,留心地观察每个人的分享。她从小就习惯不随便向人讲自己的事情,在心里嘀咕:有什么不好说的呢?到美国读书不算秘密了,人家待我这么好,礼貌上也总得回应一下,嗯,就说实话吧。她鼓起勇气,用流利的英语说:“今天很开心能和莉莎重聚,下午跟她报佳音,晚上和大家吃美味的圣诞大餐,全是人生第一次。明天也会第一次坐飞机,洛杉矶那边只有一个亲戚。”
对明天,她很期待,但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感觉很茫然。
2
到达洛杉矶后,小易被安置在一个漂亮的中年女人家里,亲戚有时会来住几天。她带小易去银行开了一个联名账户,让小易把所有的钱存了进去,却把提款卡和存折收进了自己的钱包,并一连说了几遍:“你怎会只带1000元来读书!”小易知道,这代表爸相信亲戚说负责她一切费用的承诺,却没说出口,因为这女人正缠着亲戚在唐人街开一家珠宝店。小易不明白亲戚为何还带这女人去见太太和家族成员,众人知道小易与这女人同住都变了脸。
开学了,亲戚把小易送进学生宿舍。由于小易的学士学位中缺几门美国学生的必修课,学校要她第一学期先读相应的硕士预备课程。亲戚付完学费后抱怨很贵,临走时留下几个25美分硬币和那女人的电话号码。
不料第一堂课老师就要大家多买一本书,小易没钱。午后,她在公共电话亭附近徘徊,万一找不到他怎么办呢?拨一次电话就会用掉一个硬币,她第一次发觉自己从没这样舍不得。
在大城那晚她分享后,莉莎和那群朋友手牵手地恳求上帝保守她的留学生活,她也像大家那样低下头,默默听着那些善良的祝福。她从未意识到那是祷告,从小家里没有供奉任何神明,大家都说人是从猴子进化而来。
她终于不情愿地掏出一个硬币,刚拿起电话就听见“当啷”一声,找零匣子居然掉下一个硬币,恰好够打一通电话!小易愣了片刻,不禁仰起头说:“谢谢!”其实她真不知道自己在谢谁,但那一刻,天空中仿佛有双眼睛在注视。
小易在家时一向不用花钱,吃的用的从不缺。宿舍里她的营养品最多,家里常常一箱接一箱送来,总是叮嘱她要与室友分享,但她搞不懂分享和施舍的区别,觉得很别扭。她希望像爸一样聪慧博学,却不想像他那样慷慨大方。所以小易从没打算问家里要钱留学,因为知道爸不会有这笔钱,若不是亲戚承诺包揽一切,她压根没想过出国。
一天,小易在外国学生办公室门口看到奖学金公告,她心想,挣份奖学金,减轻点亲戚的负担也好呢,转过头又觉得自己像个讨钱的,但还是下了决心。办公室主任黛安说:“刚入学的新生没有资格申请的,不过……如果你有经济需要,我知道本校的弟兄会有位华裔长老,以前曾设一个给亚洲学生的奖学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做,但我只能提供他的电话,你需要自行联系,他就住在校园山上那栋白色楼房里。”
3
这间大学属于一个天主教会,常在学生宿舍张贴活动通知,小易从来不看,连小山坡上那座漂亮的圆形教堂也没空去,只想埋头读书。但为了奖学金,她只好硬着头皮打通电话,依约来到那栋小白楼,女佣请她在沙发上坐等。
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羸弱老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与小易握手坐下。
“我和我的兄弟们住在这里。苏珊帮我们准备饭菜和打扫卫生,但我们自己洗衣服。”他微笑着指指那边的女佣,操着语音不太纯正的英语和气地说:“告诉我,你来这里的原因和你的家庭背景。”
小易如实介绍完自己。他开始讲:“我父母也来自中国的南部。他们当时工作非常努力,抚养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我在这所大学的高中学习,然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参军……”由于发音混杂,她听得很累,但一想到奖学金的事,就耐着性子聊起来,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老人的过往经历。在他退役后,加入这个弟兄会,一直与其他单身的修士们同住在这栋小楼,日常餐食有人照顾,生活上几乎不需要用钱。“上帝赐给我的比我需要的更多。”他说。
他用政府给他的军人长俸设立奖学金,支持过3位华裔学生,有的已毕业返乡,有的还在美国。近年他洗肾频密,但感恩有政府的医护车接送他去医院做血液透析,国家负责全部费用。他伸出手臂让小易看满布的针孔,她不敢看,只一味低头聆听,心想他衰残成这样,身边该留个钱吧,刚想告辞,他却开始用近似粤语的中文聊起来。小易那些天正在思乡,尽管那乡音里夹杂着某地方言,显得音调古怪,但她尚能猜出一半意思,因此忽然感到特别亲切,心里多日寄人篱下的自卑和不安烟消云散了。
她用中文说:“我就叫您郑伯,好吗?”
他快乐地点点头,又追忆童年时听父母提过故乡的一些事,说到高兴时,小易也笑了;提及他双亲离世,她也沉吟,刚想说些安慰的话,他却淡淡地说:“他们是上帝给我的礼物,现在安息在天堂了。”
“别担心。明天我会联系我的财务顾问,讨论下学期给你提供奖学金的可能性。”在小易以为聊天结束的一刻,郑伯出乎意料地说。
几天后,学校寄给小易一封信,上面是郑伯署名承诺以奖学金支付小易下学期的学费。
4
从第一次见面到毕业前,小易陆续拜访过几次郑伯,尽管听他讲话还是很费劲。回想起来他曾讲过耶稣舍己的事,由于语音不清,加上中英文混杂,她听不懂,也不好意思问。她觉得郑伯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应该竭尽全力以好成绩来报答他。
直到毕业离开学校,小易才有空闲思考天地间是否真有个永恒的道。
一个夏天,她受朋友邀请来到一家基督新教教会。当她回想莉莎和朋友们的祷告,以及那个从电话机里掉下来的硬币,天使般的郑伯,还有许多……她知道,冥冥之中有个主宰,她鼓起勇气问那位十字架上为世人舍命又复活的耶稣:“那一直以来看顾我的,是你吗?”
“正是我。”
她得到的答案,完全颠覆了二十多年来牢不可破的观念,新的生命在她里面萌生。
当小易直面舍去生命而反得生命的真理,逐渐明白甘心舍去的意义时;当她开始愿意与弟兄姐妹分享拥有的东西时,她感到一份前所未有的喜悦。她收到爸寄来的一张心意卡,上面印着“世上最富有的人不是到死还留着口袋里最后一块钱的,而是留着最后一个朋友的人。”她居然前所未有地开始欣赏爸的慷慨。后来,她恒常地把收入的十分之一献给上帝,再也没有不舍之感。
当她明白上帝的心意后,便回到亚洲工作,才知道莉莎已经到了非洲事奉多年。她恍然大悟,莉莎其实是从英国到亚洲服侍的宣教士。
于是,小易一边工作,一边利用周末时间回家乡传福音、作见证。在当地教会,她听说有两个残疾人家庭的高中生需要资助,便奉献两个学期的学费,由教会转交给两位女孩。不久,她领着大城的牧师和姊妹返乡寻访这两个家庭,女孩和她们的父母全都表示愿意信主。如今,女孩们已大学毕业,其中一位曾问小易:
“姐姐,我现在才知道你并不是很有钱,为什么会舍得捐钱给素不相识的我呢?”
她不期然想起已经离世的郑伯,还有多年前那份灵魂的震撼,淡然一笑:“因为,我也曾同样接受过上帝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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