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梅
勘萨斯市是一个安静的中等城市，我的先生在那里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我们相恋时，他曾经郑重其事地带我去过那里，并介绍我认识他在那里的朋友们。我那时还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女孩子，不知道此举的意义，只是想去一个新地方玩一玩，就懵懵懂懂地跟着去了。
我们住在一位阿姨家里，白天我们去城里逛街，晚上去不同的朋友家做客。我发现这是一个淳朴的城市，中国人并不多，大家过着宁静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人们聊天的主题也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他的朋友们都是当年教会里陪伴他长大的叔叔阿姨，他们和蔼可亲，用长辈欣慰的目光看着我们这一对相恋的年轻人，给了我们很多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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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过去了，我们带着我们的小宝宝，再次去拜访同一批人。这对于我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这离上一次的旅行已经相隔了十多年。我和先生在相恋5年后结婚，我从法国迁到美国芝加哥生活已经8年了，我很想见见那些多年前的旧友和那个宁静的美国中西部小城。
途经爱荷华州的麦迪逊县，这是著名的小说《廊桥遗梦》的故事背景地区。我在不到20岁的时候读过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当时对中年人的爱情没有什么了解。多年后又读过一次，那时我已经结了婚，而且认识了许多年龄各异的夫妻，我好像对小说有了新一层的理解。虽然这部小说讲述的是婚外情，但是我能理解书中所说的：在一些地区，由于人们缺乏广阔的视野和选择的空间，婚姻常常是一种现实的选择，平淡无奇，时间长了，双方都兴味索然，就如同小说中女主人公弗朗西斯卡的婚姻。而爱情中包含的男女之间的神秘感，和对彼此精神世界的理解和追求，在这种婚姻中往往是缺失的。
我看着窗外麦迪逊县茫茫的原野、灌木丛、池塘，回忆起这本小说描述的美国农场的生活：宁静、枯燥、索然无味，人们对性极为禁忌，但是因为禁忌又产生无知和好奇；同时，对艺术、对男女之间的激情，以及对彼此的仰慕、神秘感……由于教育的缺失无法欣赏和体会。这一切让婚姻像一种机械的契约，彼此关照忠诚，却不了解对方的灵魂。
我不由得问自己：即使是基于爱情的婚姻，是否能长久地保持浪漫和激情？我在和有家庭的人们交谈中也发现，浪漫的爱情常常出现在相恋的初期，它有可能会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被时光磨尽，夫妻关系逐渐蜕化成毫无激情的关系，就和弗朗西斯卡的婚姻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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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自己的婚姻怎样呢？我看着窗外的田地，回忆我们共同的日子，我和先生已经结婚9年了。我们相恋5年，那时在不同国家读书或者工作，我每年最盼望的就是他来看我的那几个星期。一从机场回来，他的行囊也不用拆，我们第二天就出发，游遍名山大川。结婚后他对我百般照顾，我们也有共同的信仰，我非常感恩上帝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伴侣。
结婚几年以后，我也曾经感受过一些关系的改变，首先是我们能聊的话题逐渐减少，新鲜感也慢慢消失，我几乎能从他说话的语气就能预先知道他要说的内容。我对他的优缺点也了若指掌，我们的爱情逐渐向类似亲人的温情关爱转变。
我在婚后也遇到过几个非常有魅力的年轻男士，我们是同事或朋友，我自己也会想象如果我还是未婚女子，他将会是多么美好的伴侣，可是当这些想法一闪而过，信仰就会让我有意识地避开他们，让这样的情感慢慢自然消失。“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为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感恩。我们小心守护自己的婚姻。
我们的宝宝才一岁半，圆溜溜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小鼻头，甜甜的小嘴，当母亲的幸福就是能将自己的宝宝抱在胸前，彼此感受对方的体温，他咿咿呀呀的声音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音乐。
我看到自己的小宝宝，明白上帝让我们叫他“父亲”，让我们成为他的“孩子”是多么大的福气。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爱深不可测，上帝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感情，我们拥有上帝的爱，这是多么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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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勘萨斯的途中，正是冬春相交时分，积雪慢慢融化了，草地透出绿色，到处都能感受到一股勃勃的生机在地下、在空气中酝酿，不久花朵就会盛开，美国的中西部将迎来灿烂的春天。
但是一切都会渐渐趋于平淡，我们每个人都面对生活中的种种负担，那种平淡如水的生活可能成为一种难以忍受的枯燥，媒体上常常谈到“中年危机”，是人类本性中对激情浪漫的向往和日常生活中的平淡之间的矛盾和张力。我们的心永远向往着如同奇迹一般万物复苏的春天，但是现实生活则不可能四季如春。
然而，在许多人的理想中，生活是连接不断的激情和冒险，媒体也给人创造这样的印象，所以当人们的生活进入一种真实的平淡状态中，每件要做的事都已经像时钟上发条走动一样，成为一种熟悉又单调的下意识行为时，许多人会坐卧不安、心理失衡，就如同在寂静的房间里坐听时钟的嘀嗒声，那种单调的声音逼人发疯。
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生命中有对一切都似乎看透的，类似《传道书》中的慨叹：日光下没有新鲜的事。婚姻，要经受平淡生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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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一本书《灵魂的黑暗》（Thomas Moore著），书中提到人类拥有一个不安分的活跃的灵魂，和我们理性刻板的外观不同，它从不循规蹈矩，有狂放的想象力，而且在婚姻和爱情上不听从理性善意的劝告。从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和以这一带的农场为背景的小说《廊桥遗梦》中，我们都看到这个灵魂的影子，它有着黑暗的羽翼，即使将人带到悬崖边缘也不停止。这种神秘的力量虽然令人畏惧，却让人了解到：人类不是一种可以完全接受理性摆布的造物。
人类心中那只不安定的鸟儿，在寻找挑战和让自己的激情得以释放的机会，只有一对夫妻能持续地对对方的内心世界产生好奇心和神秘感的时候，原始意义上的爱情才会延续下去。
我想，上帝将男女创造得如此不同，可能就是为了让他们永远在对方眼里保持一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性的吸引力就是这种神秘感的外在表现形式。
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也是如此复杂深邃，上帝知道爱情这只鸟儿好奇心极重，所以只有另一个人的灵魂的深度才可能满足它的渴求。我们不断发掘另一个人（自己的伴侣）灵魂的深度，才可能使爱情让人震撼的感觉持续下去。
夫妻之间平淡的生活，源于丢失了这种对对方灵魂的好奇心和感受力，彼此认为已经完全了解了；或者对方不可能了解自己，于是我们的灵魂沉睡了，也不再为对方弹奏美丽乐章，也不再将对方看作知音……其实只要依然感受到对方是知音，心灵就不会停止弹奏乐曲。
在西方语境中，“爱人”有一个诗意的称呼：灵魂伴侣(soul mate)。伴侣不仅是生活上的、肉体上的，更是灵魂上的。
我们的灵魂渴望有人理解，有人欣赏和陪伴，灵魂也是脆弱的，一旦不被人理解，受到伤害和轻视，就会隐藏起来。许多夫妻抱怨对方不理解自己，没有共同语言，其实只是对方的灵魂隐藏起来，不再轻易在你面前出现。而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很丰富，农人对自然的感受力非常敏锐，教师对孩子心智的成长有由衷的喜悦，家庭主妇喜爱营造温馨有爱的家庭氛围……这一切都包含发自灵魂的微小声音，它隐藏在对风暴的一声简单的叹息中，在批改作业时会心的微笑中，在精心装饰的餐桌和满瓶的鲜花中。如果另一个灵魂有敏锐的听觉、视觉和触觉，能去发现、体会和欣赏享受，我们每一天的生活都会成为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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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跋涉以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堪萨斯城。我们还是住在十四年前住过的那位白阿姨家，她曾微笑着看我们手拉手出去散步，也不问三问四。这一次，她和女儿女婿一同迎接我们。时间飞逝，她已经年近70了，但是丝毫不显老态。
她也和我第一次讲到她的身世。她是基督徒，她的第一个丈夫由于长期酗酒，最终和她离异了。她独自回到故乡，父母觉得女儿离婚是天大的耻辱，所以她不能将自己的真实情况说出去，当别人问起她的丈夫时，她只能含糊回答一切都很好。她回到美国，一天打三份工，含辛茹苦地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直到儿女成人以后，她才和第二任丈夫结婚。她的第二任丈夫我上次见过，还带我们游览过市区。但是这一次我们不能再见到他，他已经离世了。
身世坎坷的白阿姨却是一个开朗乐观的老人，总是忙忙碌碌，她是小学教师，家居布置得整洁而有欢快的童年气息，有各种可爱的玩具、瓷娃娃，到处都有温馨的小装饰品。我在咖啡杯上看到一行字：生活就像咖啡，它的味道就看你怎么将它做出来。
咖啡杯上的字句充满智慧。即使是基督徒也不一定能避免生活中的不幸，但是善良、坚韧以及来自上帝的爱能在苦难中给人以勇气和力量。
生活的挫折和艰难就像蚌壳中的沙粒，能在时光磨砺之下变成珍珠，散发柔和美丽的光，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
我们还去见了另一位故友，他是个带有忧郁气息的中年人，兢兢业业为教会服务多年，儿女都长大成人了，其中一个女儿在国外当传教士，帮助那里的问题青少年。但是由于当地条件限制，她已经三十多岁，很难找到伴侣，父亲言谈中不由得流露出忧虑，但是同时也谈到自己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准备退休之后也参与宣教工作。我们在他的言谈中，隐约感到他也有一些其他的忧虑，但是不便细问。他温和地询问我们的近况，恭喜我们有了家，有了孩子，但是从他略带忧郁的语气中，我们觉得生活对于他来说并不轻松。
在堪萨斯的重游，让我对时光、生命、爱情，都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们回程的路上，再次经过麦迪逊县，我又在想象中看到小说中那座著名的廊桥，在小说中，它代表对爱情的向往和遗憾。而在堪萨斯城的故友却让我感到爱情、家庭就像经过风雨的大树，信仰就在这样看似平凡、实则充满挑战的日子中像溪水一样流淌，给有遗憾有痛苦的生活带来希望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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