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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流向——对谈基督信仰与中国未来/远志明、苏文峰

 

 

 

文/远志明 苏文峰

 

 

 

苏文峰(以下简称苏):1993年9月,我到英国探访本刊读者、作者时,应邀在一个研讨会中主讲《宗教与中国现实》。这个挺“现实”的题目,令我联想到你最近在校园出版社出版的《信仰对话录》书中,也有几位学者提出:基督教信仰只是一种“信仰的真实”,是一种形而上的心理寄托和乌托邦式的理想,对个人心灵的净化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却无助于中国现实的需要。

为了解答这类的问题,今天我想一起谈谈“基督信仰与中国未来”这个大课题。

让我们先从中国当今的“现实”谈起。你认为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五、六十年代那种“大公无私、先人后己”的理想色彩逐渐消褪后,取而代之的真实面貌是什么?

 

远志明(以下简称远):走出了马克思主义,我们面临怎样的一个精神状态呢?第一个现象是理想主义被功利主义取代了。过去大陆的知识青年,愿意为了美好的明天吃苦,最后发现被愚弄了。所以现在的人只管今天,不管明日;强调利益,忽视道德;强调效率,轻视公平。一种投机取巧、“有奶就是娘”的观念普及民间与上层。人人都及时行乐,连以前忧国忧民的知识份子也如此。

第二个现象是个人主义价值观取代集体主义的价值观。过去大陆尽管穷,但强调人和人的关系以及大家共同的利益。现在大家谁也不管谁,彼此没有什么情义,只讲金钱;没有互助,只有交换。家庭亲情也日趋淡薄。

第三是民族主义取代了马列主义。民族主义并不是坏事,但狂热起来,就是一种放大了的自私主义,否认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人类情怀,为一国一党的私利,踏践人类的良知,成为人类的祸害。

 

苏:这三个现象,可说是一种精神危机。它是怎样构成的?

远:综合起来,大陆精神危机分为五个要素:

第一要素:是国家意识形态的死亡。意识形态即一个国家占主导地位的观念,其中包括政治经济和道德伦理观念。在中国历史上,儒家一直位居主导地位,但在四九年之后把儒家的传统全部打碎,用马克思主义取而代之。最近十几年,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人心里也灭亡了。现今的中国没有一个主导的意识形态可以将人心串连起来。当然,站在“现代”国家的角度来看,“一统”的国家意识形态并非是件好事,现在的人都讲多元。

 

苏:但在多元化的意识形态下,是否也应有一个精神支柱呢?

远:在大一统的价值被破坏之后,应该有一个民间的价值体系来接续。例如美国虽无大一统的意识形态,但在美国却有基督教文明为其深刻且普遍的民间价值系统,这一价值系统是立国之初即存在的。中国大陆,现今既没有官方的也没有民间的价值系统,老百姓内心无依靠,无价值判断的标准。大家以前是靠国家、靠党、靠领袖,后来发现什么都靠不住,就靠自己;所追求的是物欲、肉体以及金钱的享受,其心中无支点。外在的东西是会变的,所以享乐之后痛苦仍存。有些回国探亲的人回来说,人们只有物欲,不见心灵。由此可知人的价值系统瘫塌了,这是中国精神危机的第二个要素。

第三个要素是中国文化传统的断裂。从五四开始打倒孔家店,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全盘打倒中国的传统。四书五经的课程,在大陆根本没有了,反倒有一些批判的内容。传统文化也有其毛病,可以批评,但那毕竟是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历史啊!文化传统的断裂非常可怕。

第四个精神危机的要素就是道德良知的失丧。大陆在1949年之后,人自私的本性是被压抑的。改革之后,长期被压抑的自私本性,都爆发出来了,把良知放到一边,因为良知也不能当饭吃。

 

苏:这种情况在圣经中有很传神的描述。

远:这个情况如圣经上写的:“油蒙住了心。”从前在共产党体制之下,有一个外在强制的规范,虽然外在的强迫并不是道德。现在没有外在强制的规范,也失去了内在良知的源泉,所以社会成了脱缰的野马,人欲横流。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大学生们愿意去教会,倒不是为了别的,他们觉得只有在教堂里,能找到一点心灵的安宁。坐在教堂的时候,心灵就被净化了,心中有一片净土。

最后一个精神危机的要素就是心灵世界的荒芜。在大陆人与人的关系中没有相互信任,只有赚钱的关系。我到了普林斯顿之所以能信耶稣,最先吸引我的就是基督徒的爱。他们对你的爱真是无条件的。起初我们实在怀疑其用心,后来发现他们无条件的爱是出于信仰。我记得毛泽东有一句话:“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就是说一切都有条件。现在大陆真是如此。人与人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关系,没有真正的爱,心灵的沟通是谈不上的。

 

苏:这样的精神危机若继续下去,后果会如何?

远:大陆的精神危机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如果不解决这些危机,则中国人会发展成一种面目全非、狰狞可怕的中国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狼的关系。如此一来,整个社会的向心力、凝聚力就失去了,最后只剩下利益的争夺,乃致于四分五裂。中华民族很可能失去一次真正在世界上崛起的机会。占有全世界一半的财富又如何呢?人人都没有良知、道德,像狼一样,大家都遭殃。

 

苏:从人的角度看,这些危机确实令人忧心忡忡;但我们若从神的角度,应能看到危机中的转机。

远:从人的观点来看精神危机,是一件坏事,是值得担忧的,但从神的观点,神有奇妙作为。精神困境就是人的心灵饥渴,饥渴的心灵最需要神,也是神所看重的。我们知道当年基督教在中国传播的时候,遇到最大阻力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从景教开始传,一直到近代,都是这样。很奇妙的,这个传统文化已被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共产主义破坏掉了。接下来马列主义自己也被破坏了,没有留下。你说这样奇妙不是神的工作是什么?就是让这十二亿(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变成精神饥渴的人,好让福音临到他们头上。

 

苏:你认为神在今日中国的工作,最明显的果子是什么?

远:我们看到,传统被破坏,马列主义被破坏,留下一大片荒地,在这片大荒地上我们看到了开垦者。当然最早的开垦者还是西方的宣教士,他们真的是用自己的牺牲,向中国人传福音。那么今天在大陆呢?在整个神州大地上到处都有传道人的足迹,走遍中国广大的土地。真是一面流泪一面撒种,随时都有艰险,但是他们也是一边欢呼一边收割。这使家庭教会奇迹般的增长。我们知道在49年或50年代初,西方宣教士被赶出大陆的时候,大陆只有不到两百万基督徒,接下来就是对基督教的严厉管制。但是很奇妙的,今天却发展成了六、七千万,增长了几十倍(注)。这只有神能作到。我们真的看到,一个最大的神迹奇事正在中国发生!当然这是用传道士的牺牲,用传道人的眼泪所换来的!今天福音在大陆,在深度和广度上都不断的扩展。

 

苏:这种福音广传的神迹,说明了中国正是人心极迷失,极需要神的时候。

远:为什么说中国大陆,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神呢?我觉得不认识神就是需要神,当你看到那些不认识神的人时,马上就想到,啰!他们需要神。他们是在呼求神,我觉得主耶稣基督就是这样的心怀,他看人群就像是失散的羊群。神的胸怀就是这样的广阔,他不是看到一个犯罪的人就恨他,就远离他,而是看到他就想这个人是在寻求神,是在呼求神。同样,一个人在狂傲的时候他就是在乞求怜悯。一个基督徒当以耶稣的样式,看到一个人狂傲的时候应该怜悯他。对中国人、中华民族也是这样,当你看到中华民族在经济发展,表面繁荣下这么狂傲的时候,应该怜悯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还有贪婪,你看到贪婪的人,就是不择手段的去发财、致富、追求名利、追求金钱、追求享受的人,这样的人恰恰是最饥饿的人。很多人看到大陆现在的情况,就有点惋惜“唉呀!真可惜呀!”但用主耶稣的观点,不是觉得可惜,从里头看出来,他们恰恰是在向神呼求。所以我觉得作为神的儿女,很感动,对同胞一片真情,这真情是在神里的真情。这种爱不仅是同胞的爱、民族的爱,而且是神的爱。

 

苏:神的爱与同胞的爱这两种爱合而为一的时候,真是令人感动。我们现在当有一个非常清楚的看见,看见什么呢?就是看见我们的同胞心中没有神的时候,我们的民族就不可能真的在这世界上像人一样站立起来,一定会有道德的沦丧,一定会迷茫,得不到生命的光,得不到公义的源头。

远:当我们一起站起来,一同为大陆同胞祷告的时候,我就能感受得到这是神的爱,唯有神的爱才能有这样的力量。我觉得爱是福音的一个核心,我们同胞的爱和灵魂的爱合一,个人生命之间的爱和对民族生命的爱也合一,属世的爱和属天的爱也合一。

我们神的儿女履行神的大爱,也就是在履行神的大能。以一种牺牲的精神去履行神的大能,能得着什么呢?得着神的荣耀,确实是,得着神的荣耀彰显!我很佩服这些履行神拯救的大爱大能的人,就是当代福音的使者。

 

苏:你认为这片广阔的福音禾场,应如何收成?

远:我认为在今天中国大陆有两方面的福音禾场,一是家庭教会,发展得很快,几千万基督徒绝大多数都属于他们。另一个禾场,是在文化方面,就是如何使基督信仰深入札根于中国文化,改造与融合。这个主体不是城乡平民而是知识份子,它肯定是要在后面才能发展起来的。

中国大陆这么大而且还很落后。从来你想要办成一件事情都是从农村开始。改革就是这条路。现在福音也是这样子,先把农村点了起来,然后城市才开始。大陆的两个禾场,发展的次序也合乎中国的逻辑  先农村后城市。

 

苏: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这两个禾场已到了可以合一的时候,但如今还是分离着。

远:这个现象背后有一个很深的问题,就是教会跟文化互相不理会,互相看不见,甚至互相轻视。在大陆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现象,你跟知识份子去讲,他们会说:“嗳!那些信教的都是一些没有知识的人!”那些农村的家庭教会呢?他们觉得知识份子是耍嘴皮子的。有一对神学生回大陆,他们给作家协会的知识份子看我写的见证,看过之后说:“我们要信上帝就要信远志明这个上帝,我们不信那些农村家庭教会的上帝!”我一听觉得很可悲,我们所信的同是一个上帝,不过我表达的方式不一样。所以你可以从这件事上看出来,知识份子多么看不起家庭教会,他们的清高自古以来就有的,如今在福音上也表现这个样子。

 

苏:据说所谓的“文化基督徒”,也有类似的表现。

远:大陆文化基督徒有的甚至不愿意去教会,他们介绍西方的神学,介绍当代的各种思潮,但是划清与教会的界线,甚至认为教会是迷信。在传统文化中,精英阶层跟平民阶层一直是脱节的,精英阶层一直讲究清高、清谈,贫民阶层就讲究实惠,这是历史留下来的一个问题。将来,中国福音的工场上,这两股潮流如果不合一就不叫成功,合一才是成功。

基督教文明实际上是用基督徒的生命活出来的,如果没有千千万万的基督徒,没有千千万万的教会,基督教文明就是空的。中国现代的文化人,他们看到了基督教的文化,却看不到基督教文化的主体是教会;有的人看到了教会的力量,而看不到一个一个的基督徒。很多人介绍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却对基督徒不屑一顾,那样的神情非常的荒诞不合逻辑。

另一方面,如果基督教在文化上深入了、普及了,就可以坚固发展基督信仰。文化是一种工具,如果基督信仰能够充份掌握文化这个工具,使基督的真理在社会、政治、经济各个方面都变成一个根基,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苏:显然得这两方面缺一不可,一定要合一。但如何合一呢?

远:合一的途径,我觉得首先要有大批的知识份子悔改信主,如果没有大批的知识份子悔改信主的话,这个基督教的成份一直是低文化。另一方面教会素质的提高也很重要。

有了两个工场的合一,然后提高,就可以形成一个健康的,正常的,比较扎实的福音环境。

中国的历史像无头苍蝇在瓶子里撞来撞去,找不到那个门,就没法超越人的有限性和罪性。所以我觉得中国人在今天肩负了一个神的大使命。这是我们一代人的使命,就好像只要春季到,大自然不会只开一朵花,一定是百花齐放,因为时候到了。

 

苏:从宏观的角度看世界历史的走向,你觉得中国人肩负神的大使命是可能的吗?

远:回顾历史,我们看到工业文明和基督信仰,总是合在一起移动。当年欧洲是工业文明中心,也是基督教文明的中心。然后慢慢地转移到了美国,是工业文明和基督教文明同时的转移,接下来继续往前走,到了太平洋地区,移到中国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异象。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再过二十年可能就要超过美国了,整个华人经济联合起来更不得了。另一方面,基督教文明也要移过来,因为历史没有例外,工业文明的强点在哪里,基督教文明就在哪里,这个力量在哪里神就在哪里,是分不开的。

基督教在中国已经开始大发展了,将来总有一天,中国会成为世界上工业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的强点。那么下一步是哪里呢?下一步是印度、中东、伊斯兰教国家,继续往东移,就回到耶路撒冷了。这确实是神给的大异象,看看地图、地球仪,会看得非常清楚,会加深我们的使命感。

 

编注:1996年12月29日至97年1月3日在北京召开的中国基督教第六届全国会议中,公布中国已注册登记的公开教会有一万二千余所;已注册的聚会点约二万五千个;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则称现有的基督徒人数达一千万左右。

但除此之外,尚有更多未向政府注册登记的家庭教会。香港及海外一些基督教机构认为家庭教会的基督徒人数至少有五千至六千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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