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玛歌
在四千年前的雅博渡口，曾有这样的一个星光之夜
他－－雅各，气喘着，努力想要向前奔跑，而那身后追赶的黑色身影，像鬼魅般地渐渐逼近。他觉得胸口压迫得窒息难忍，想放声大叫，怵然就惊醒了。这个常常使他从夜晚惊醒的噩梦，好像不安的死荫，日夜跟随着他。他恍惚间只记得那幢幢黑影。那黑影是谁？它要什么？
明净的淡黄色月光，从丝绒般的深蓝天幕，流泻出皎洁的柔辉。细碎的光影，散落在远处的基列山上，闪烁成一幅诡谲的景象。湿润的海风，隐隐约约揉进这静谧安详的夜色，吹动着帐幕，也吹动着雅各花白的头发和茂密错杂的胡髭。他茶铜色的脸上洋溢着坚毅光彩，英挺的眉宇之间透露机智，而他褐色的眼瞳依稀闪动锐利的目光。只有在刹那间，才稍微看得到他隐藏在眼角的一丝恐惧。
“哥哥以扫真会那么狠心来报复我吗？”想到今天早上，从以东探察回来的仆人，气极败坏地向他报告说，以扫正带着四百人迎着他追赶而来。雅各心中充满惧怕和愁烦，他喃喃自语，“我这辈子精明，狡慧，好胜，善争。仗持着小聪明，抓取所有想要的东西，我不惜一切地追求成功，从来不吃亏，最终总是赢家。难道现在却要栽在自己的亲哥哥手上吗？”
他突然想起那个黑影，那个自从他离开家乡，就如同一件湿衣服般，紧紧沾黏着他的梦魇。“那个黑影会是哥哥吗？”想到哥哥驰骋在旷野上的壮硕身材，豪放及具魅力的性格，雅各心中顿时泛起缕缕嫉妒之意。但是，最难让他咽下一口气和感到忿忿不平的，却是父亲偏爱哥哥的事实。以扫勇猛强健，擅长打猎，父亲因为常吃他的野味，就特别宠爱他。而个性安静的雅各，从小被父亲冷淡，好胜心强的他，嘴巴不说什么，心里却暗自立誓，将来一定要比哥哥强，比他成功，好让父亲看重自己。
夜更深了，一颗颗星星缓缓自天际升起。无视于人世间的成败兴衰，这些晶莹剔透的星星，好像在印证宇宙造物主的恒常和信实。雅各仰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发现黝暗的天空中，镶着一颗橙红色的星子，赫赫闪烁着。朦胧间，他仿佛看到母亲那张美丽的容颜，和她闪动着泪水的晶亮眼眸，他的心一下子就飘得很远了。
他想到逃离故乡的那个秋天，夕阳下拉着两个孤伶伶的影子，疼爱他的母亲与他含泪挥别的情景。飘泊在外的许多夜晚，雅各常常会从睡梦中哭醒，眼前浮现的尽是母亲茫然和寂寞的愁容。他辗转得知母亲在他离家二十年期间去世，想到这个心碎的女人就这样终其余年，雅各盼望母亲在死前能谅解他的苦衷，没有能够在她去世之前回到她的身边。
对于精明俐落的母亲，雅各内心充满复杂的情感。一方面他深知在他和孪生哥哥之间，母亲是极其偏爱骄纵他，她将满心的情感和寄托全部加诸在雅各身上，并且定意要他享有从神而来的应许；另一方面，母亲为了使她钟爱的儿子，得到那神圣属于族长的祝福，竟然指使雅各欺骗他年老而失明的父亲。她让雅各在双手与颈项上披上羔羊的皮，使自己摸起来，闻起来像以扫，来冒充哥哥获取父亲的继承权。以至惹怒以扫，发誓要杀死弟弟。
“也许那个黑影，就是母亲在我的浅意识里，教导我要不计一切代价，甚至不惜牺牲真理和诚实，来掠取成功的阴暗影响吧？”雅各困惑地低下了头，原本耸立的肩膀，慢慢地松垮下来。他发觉，在他机伶，好胜，自满的形象的背后，竟然躲藏着一颗胆怯，懦弱的心；他也警悟到，自己直到现在还活在母亲野心的阴影里面。因为想要不断得到母亲的认可，他逼着自己，为了要达到成功的目的而不择手段。而出外漂流这几年，竞争，阋斗所带来的伤痛，突然如汹涌的浪潮般打入他的心头，他忍不住战栗起来。
他的妻子拉结凝视着他，感到些许的陌生，甚至开始害怕起来。自从离开父亲拉班后，这段日子的颠沛流离，使得他们一家大小身心俱疲。她怯怯地说：“你还在为我偷神像的事生气吗？我只是想让神明保佑我们一路亨通，好运不断。谁知道我那厉害的父亲拉班，会紧紧追赶上来查看呢？如果早知道我所偷走的小偶像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就不会去拿了。”
雅各望着心爱的妻子，怜惜地抚摸着她油润的乌发。“我知道啊！”他轻轻说着，头微微仰起，视线越过稍微颤动着月光的树梢，看到更远的天空。他仿佛从妻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默然想到：他向来引以为豪的狡猾、精明，虽然给他带来丰富的产业，却也成为日夜噬咬他的咒诅。“或许，那个黑影，终究还是我自己的骄傲和狂妄吧！”雅各幽幽地，沉吟着说。
一种茫茫然却是真切的失败感觉，油然自他心中升起。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孤寂地舔舐着伤口，同时感受到一股无尽的悲愁。仰望着浩瀚无际的天边，雅各沉入如深渊般的苍凉和难堪。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多年以来不择手段，拼命建立的自我价值，正在以一种眩目的速度崩溃殆尽了。他觉得哽塞起来，积蓄了许久的眼泪，就这样簌簌地掉下来。
在他的脑海里，隐约浮现了祖父亚伯拉罕的那张满布着皱纹，却反映着温良睿智的脸。他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坐在祖父的膝头，张大眼睛，听他讲述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他至今还能记得，躺在祖父坚实而温暖的怀抱中，那种安稳和愉悦的感觉。小雅各爱听关于遥远的埃及的奇异风俗，他也曾经为着罪恶满盈的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两座城市的毁灭所震吓过。最让他感到讶异和奇妙的，是耶和华如何制止祖父杀父亲以撒作为献祭，却在耶和华以勒（耶和华必预备）的祭坛旁，预备了一只公羊，代替以撒作为燔祭。慈祥，智慧的祖父常常提醒雅各，只有耶和华才是独一的真神，他喜爱赐福，却厌恨罪恶；而他的怜恤和大能的膀臂永远为信靠他，诚心爱他的人而展开，无论是在多么恶劣和不知所措的情形下。
想到这里，雅各不由自主，对着深沉不可测度的夜空跪了下来。他回忆起这些年来神对他的慈爱和信实，从他当年离家时，只拿着一根杖渡过约旦河，到今天妻儿牛羊成群。这期间，经过多少的风风雨雨，艰苦困境。从前他对神的认识，仅仅停留在他对祖父和父亲的保守和祝福，以及他们对神单纯敬虔的心。至于他自己，却只晓得向他求取物质上的利益，个人的功成名就，从来未曾真心的仰赖和敬爱他。
这个时候，隔着浸泛着泪水的目光，雅各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直觉地感到，这就是祖父和父亲所敬拜的耶和华，所差派来的天使。一股发自内心深处的冲动，淹盖了他的全身。他将纠葛萦绕在胸中，各样错综复杂的情绪，像是悲愁，绝望，自愤和渴求，全部化成了爆发的力量渲泄出来。他咬着嘴唇，暗暗的说：“我这辈子倚靠着自己的聪明，计谋，抓取了世人眼中所看为成就的一切，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执意，去抓取从神而来的应许和祝福呢？”
于是那不肯放神的使者走的雅各就卷起长袍，开始和神的使者摔跤起来。他们在雅博渡口边撕扭，争斗，树枝上栖息的小鸟，被惊吓得四处纷飞。他们纠缠好一会儿，直到使者见自己胜不过雅各，就在他的大腿窝摸了一把，雅各的腿忽然间就瘸了。他一个站不稳，扑倒下来。雅各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抱着使者的脚，口中还忿忿地大喊：“你若不给我祝福，我是不会让你走的！”他的脸上因为极度的疲乏和激动，已经有些扭曲。使者俯看着他，缓缓地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名叫雅各。”雅各回答。使者说：“你的名不要再叫雅各（“抓”的意思），要叫以色列，因为你与神与人较力，都得胜了。”于是使者按着雅各的头，给了他祝福。
黎明的曙光慢慢地从基列山后面扩散渲染开来，玫瑰色的晨曦在山丘间跳着舞。雅各坐在雅博渡口岸边，胸口还在起伏不定。他将那个地方起名毗努伊勒，就是“与神面对面”的意思。他的眼眶又满了泪水，但是除了有些疲倦，他倒真的很安适。他思想自己一生，卖力争斗的对象，既不是哥哥以扫，也不是岳父拉班，竟然是神自己。神要管教他的骄傲，向他的固执挑战。在这场摔跤中，雅各突然领悟到：神是乐意让他尽情去赢，去获取，去成功；但他却要炼净他的自我中心，引导他去爱那当爱的对象，就是耶和华自己。朦胧间，他仿佛安然躺卧在神稳当的手中，心里的重担也轻省了许多。遥望远方，他似乎看见那个始终缠绕他的黑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那端……
（这个故事取材自旧约创世记，关于以色列始祖雅各的记载）
作者为文化人类学硕士，现住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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