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子
一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冲着满衣柜的衣服发呆。
一套套看过去,不是深蓝就是纯黑纯白,长衣短裙,各各风姿绰约,卡门莫夫,秀兰宝姿,每个牌子都是有来历的,却一律是严阵以待一丝不苟的办公室气氛。
手指抚过,我甚至能触到谈判桌的冰凉,团团缭绕的烟雾,寸金不让的唇枪舌剑……罢罢罢,今晚情形特别,我可不想再把自己套进“战服”。
从梳妆台前抓起手机,一扫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我不由叹口气,今天又别想消停(轻松)了。我揿下通话键,“拜托啊,陶老板,今天是什么日子?本世纪最后一个情人节,你都不让我好好过!什么事快说!”
陶戎是我的顶头上司,美国瑞门公司驻中国首席代表,我是他手下金牌业务经理。对外我自然给他中规中矩做足面子,私下里可就从不客气。冲我手上举足轻重的业务量和客户关系,他叫我老板的心都有。况且我料定他此刻有要事求我。
果然陶戎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王优,大小姐,不是大事我怎么敢在今天麻烦你,救急,救驾,重七针粉制剂机的合同修改……”
“用不着跟我废话,合同最新版本都在计算机里,你就直接报给美国嘛,正好赶得上进他们星期一的日程表。别来烦我!你反正孤家寡人,正好在办公室杀时间,我今天晚上有约。”话虽这么说,我把手机夹在肩头,匆匆从衣架上扯下一套黑丝绒长裙。长袖,紧凑自然的腰身,领口翻成一道小小的披肩,恰到好处露出肩头。胸前佩一个光华夺目的镶水钻花饰。这套衣服穿到办公室去赶文件是有点过分,配今晚的宴会还压得住阵角。
“可是价格条款从CIF变FOB,必须加特别报告,除了你,我还能找谁?”
“你怎么总在这种倒霉时候想起我?”来气归来气,工作的事不能儿戏。我埋头在首饰盒里找耳环,一只已经在耳朵上了,另一只呢?
“唉,王优,王优,我急得头发都白了,你再不来,我今天只能从窗户跳出去……”陶戎的拿手戏就是软磨硬泡,整个人从外到里没一分棱角,配上无处不在的“门槛精”,明证他的上海商人出身。跟他上谈判桌打配合,常常是我横眉立目冲锋陷阵,他婉言好语连哄带骗,这种非常反串倒常常出其制胜。
“好了好了,二十八分钟内我到办公室,下午六点,也就是美东时间十四日清晨五点之前,全部合同文本加特别报告,以你的名义发往美国,行了吗?”说话间,我人已经在门外了。
陶戎显然大松口气,隔着电话我都能看到他眉开眼笑,“我就知道王优你肯定救我。”
二
电梯门刚一打开,我几乎是推着陶戎冲了出来,嘴里催着:“快点快点你倒是快点啊!”陶戎挺着已经发福的肚子,两手满满抱着手提电脑和文件,被我催得气喘吁吁,“王优王优你悠着点,门卫还以为你在电梯里抓着流氓了呢!”
我用文件夹像枪一样顶着他后腰,直把他逼着一路小跑进了他那辆火红色“高尔夫”,像刚打劫完银行似地逃离现场。北京城已一片华灯。
“这会儿往香格里拉饭店开,三环堵得死死的,你那位可得多等会儿了。”果然我们很快陷入凝固的车流,动弹不得。我绝望地看看窗外,倒在座椅上闭起眼,眼前还是乱飞的数字和英文。
“哎王优,今天跟你共度春宵的到底是哪位啊?”因为顺利完成工作,陶戎满心轻松,开始贫嘴。“别藏着掖着的,至少让我见识见识是何方神圣,好家伙,不声不响把我们王优套上了,哎我一会能见着他吗?”
我翻下车窗顶上的小镜子,小心翼翼涂口红,“瞎猜什么啊你,我去参加恩加的招待会。”
陶戎的眼睛立刻圆了,“恩加?他们干么请你?我知道今天恩加办年会,老武他们都去,可都是他们医药口的人。韩念第一年做首席代表,今天肯定出足风头。”
恩加是做药品药材代理的英国公司,我们瑞门则做制药机械。恩加最近出人意料地接连拿下几个颇受嘱目的大项目,所以它和它的新任首席代表韩念顿时成了这一行中的热点。
陶戎虎视耽耽:“王优,你是不是收了恩加的请帖没给我?”
我白了他一眼:“谁像你呀,见着有宴会的请帖就揣起来。恩加根本没给我们发。我跟韩念是大学同学。”
“真的?哎你知不知道韩念跟尤杰有一腿,所以尤杰走了让她当首代……”他后面的话是被我愤怒的目光瞪回去的。
我呼一下坐起来,脸都气白了,“你们怎么都一个德行?你们业绩好就是精明能干,女人业绩好就是裙子容易脱!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
“别,别这么大火啊,我也是听说。”陶戎偷看我的脸色,“看来你们还真是同学。”
三
我和韩念是大学同学,同班,同屋,同床(我下铺,她上铺)。韩念纯粹在验证“女人是水做的”,我却在验证“玫瑰总是有刺”。天差地别的两个女孩子,没有道理地好得如影随形。
一年四季衣裳是各种各样的白,像刚从琼瑶小说走出来,韩念安安静静念着全优的书,脉脉含情谈着恋爱,校园里什么风潮都在她身上不留痕迹。每逢我风风火火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爬到她的上铺,叽叽喳喳报道大大小小好好坏坏的事情,她看着我静静细细地听。在她水一样的目光里,我心里的淤积像洗过一样。男朋友廖云涛一定迷死她的眼神,才对她爱不释手。
我则身兼校内校外不知多少职务,整天像只忙碌的大鸟飞来飞去。文学社话剧团排球队辩论赛,哪儿都没我不行。考试成绩必须名列前茅,一等奖学金必须有我,否则老师跟辅导员就得守在办公室里等我轮番轰炸。谈起恋爱来立刻水深火热,天天要等马车变了南瓜才往回走。女生宿舍自然早就大门紧锁,不怕,韩念肯定在打着手电看书等我。两长一短的口哨声响过,穿白睡衣的韩念溜到一楼走廊尽头,从里面打开铁窗,含笑拉我进来。那情形,像一幅画,多少年在我的记忆里如新。
毕业眨眨眼就到了。不到半年我就从中国银行结汇处辞职,挤到韩念的单身宿舍重新成了室友。韩念顺理成章嫁了廖云涛,安安份份在商业部计划司作着小职员,三天两头拎着单位里发的鸡鸭鱼肉回家给我煲汤。那时廖云涛已经在美国念经济学硕士,写信回来警告我们俩不要发展成同性恋。
“同居”的日子过了几个月,韩念飞去美国作陪读夫人。我刚换到第三家外企工作,没法送她。估计载着韩念的飞机起飞的那一刹那,我躲进洗手间泪流满面。
再见韩念是一年以后。
我作为瑞门的业务代表陪同国内用户赴美国技术考查。因为事先没法确定时间,直到星期六我住进韩念所在城市的旅店,才拨通她的电话。
第一声我就听出韩念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嘿,怎么了?廖云涛吃错了什么药,敢欺负你?”我跟韩念通话,从来像不曾分开过。
“王优!你出什么事了?现在是你那边早上五点啊!”她以为我在北京。
“没那么远,我在……”我翻旅馆指南念出地址,“我带了一群农民来考查,明天下午走……”
电话里韩念怔了一下,旋即放声大哭,吓我一跳,“干吗这么激动?不想我来呀?”
半天才听见哽哽咽咽的声儿,“……没事,我……我太……太高兴了,感谢主,感谢主,我太高兴了……”
我更糊涂了。什么时候她嘴里换上这些奇奇怪怪的字眼了?资本主义国家专会拿宗教作精神鸦片迷惑人。这韩念初来乍到,抵抗力不强,革命意志软弱,给传染上了不是!
一个小时之后韩念从一辆面目斑驳,浑身乱响的车里出来,还挂着泪珠,却一脸的喜出望外。
“哎别这么气人啊,你这么好命的人还整天哭哭啼啼,我们还活不活?”我被她一把搂住不撒手,只好对跟在后边的廖云涛做了鬼脸:“说吧,怎么惹着她了?”廖云涛也是大学里一块经风历雨过来的同学,我跟他熟稔胜过家人。
“你问她!还大学生呢,跟没文化的老太太一个水平。”廖云涛还气鼓鼓的。这美国饭吃得他脾气跟胆子都见长,从前他哪敢这么跟韩念讲话?
原来韩念一到美国就参加了一个华人基督教会,越迷越深,廖云涛的话,“还真当真了!”不仅什么查经班祷告会赞美诗一个不拉下,还要正式接受洗礼。明天就是这个隆重的施洗仪式。廖云涛对此嗤之以鼻,韩念坚持这是跟结婚典礼一样重要的人生大事,自己的丈夫此地唯一的亲人若不出席,万万不可。
于是直吵到廖云涛拍桌子大喊(我料他也就这么大本事),韩念哭湿第三张纸巾,而我,就在此时打来电话。
我自认为是个从天而降的和平天使。
“所以,一定是上帝听了我的祷告,把你送来的。我丈夫不去,我最好的朋友在我身边!多棒!真是感谢主!从中国把你送来!就在我受洗的前一天!他连时间都不差!”
我本想说我是为了九百四十万美金的合同来的,看她激动不已,暂且咽下这话,转问廖云涛:“哎,信这个基督教,要花钱吗?”
“不用花钱呀。按他们规矩要交收入的十分之一,叫奉献。她又没收入,我还等着别人给我奉献呢!”
“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摆出思想辅导员的架式,像从前每次他们俩闹小别扭时一样,“又不花钱,你干吗不让她去解解闷?她又没班上,又不会开车,又没有朋友,给你陪读像坐牢一样,在家闲出病来不又得花钱吗?”
“这不是钱的事!”夫妻俩同声喊,显见着是两口子。
然后韩念看定我,“王优,你越来越像一个商人了。”
“我就是一个商人。”我淡然看着依然一尘不染的韩念,忽然什么也不想说。所谓命运,是不是有惯性?冰清玉洁的韩念,在何时何地都可以有一份恬然安适的日子,可以清心静气谈宗教信仰,精神寄托。而在商场腥风血雨中鏖战不已的我,那一种重重风尘之下的无奈疲惫,那一种违背己心的生存空间中的迷惘神伤,又何以诉说,何以寄托?
当晚自然住到韩念的“寒舍”去。小小的两间公寓,简单到极限的家具,据说大部分是捡来的。书到处堆在地上,唯一的桌子刚被廖云涛拍坏,咧着嘴站着。高矮胖瘦不齐的椅子们都套上白地小蓝花布做的罩,这布还是我跟韩念一块在北京东四买的呢。
韩念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甜滋滋哼着歌,廖云涛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一切如我想像,小两口在过着物质清贫而感情依恋、精神富足的日子。
廖云涛给我倒茶来,语带歉意:“条件太差,委屈你了。再过一年半我念完书就好了。”
“现在就挺好,韩念很快乐,看得出来,这比什么都难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你看,我们现在哪还敢添张嘴?下学期我要是拿不到助教奖学金,韩念就得去打餐馆了,难为她。我尽量再打一份工,不想让她去餐馆,太累。”
“哎我跟你说,缺钱不许瞒着我,我现在也在挣资本主义的钱了,资本家待我还不错。”
“不用不用,王优你这几年一个人闯,也够不容易的。”
“那是我的命,惯了。韩念可不是受这份苦的命,你可要好好宠她。委屈了她你别回北京见我!”
嘴上逞着强,我的眼睛却有点酸,忙转头去看墙上的照片。
婚礼上的他们俩手牵手,幸福得不像在人间。大学时代的我和韩念在照片上凝眸微笑,我知道这张照片背面有一个男孩挺拔的字迹:M大的红玫瑰和白玫瑰。我倏地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厨房,“别忘了给我做糖醋丸子,从韩念走以后我再没吃过!”
晚上廖云涛自觉地卷了被子去睡沙发。我和韩念叽叽咕咕聊到半夜,像无数个大学时代的夜晚一样。
“王优,他,”黑暗里韩念欲言又止,“他也来美国了,在替他岳父打理这边的生意……”
“谁呀?”
“别跟我装糊涂!”
“我不想知道。我不认识他。”
“王优……”
“我困了。”我真的翻个身。
“我明白你,王优,真的,还有谁比我更明白你吗?”韩念从我背后搂住我的肩,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发。我心头一酸,那年,我看着那个刻骨铭心爱着的人从我面前走开,再不回头。一言不发,也不落泪,只是拿起剪刀,狠狠剪断了留了多年的长发。韩念站在我身后,也是这样,搂着我的肩,脸贴在我的头发上,默默流泪。
风中丝丝缕缕飘散的,女孩在青春岁月里全心呵护的美丽长发啊。
“我知道你好累好累,别撑下去了,你撑不下去的。王优,听我说,没有人能担得住生命的重担,但是主耶稣会替我们担。这世界有一位神,他在那里,替了我们的罪,救我们,爱我们,安慰我们,带我们去天国。除他以外没有真爱,没有解脱,没有拯救。王优,信主吧。我每天都在为你和云涛祷告,盼望你们信主,只有你们在主的手里边,我才放心。王优,你好孤单好辛苦,王优,忘忧吧,只有在天父上帝的爱中,你才能真正地忘忧啊……”
成串的泪水从我脸颊滑落。王优,忘忧,只有韩念和他这么叫我的名字。在多少精疲力竭的时刻,多少孤枕难眠的深夜,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轻轻呼唤,忘忧,忘忧……从黑夜深处,从记忆深处。
注定无眠的一夜。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我坚硬封闭的内心深处,轻轻划过。是什么?是韩念的神吗?
观看韩念受洗,是我第一次身处教堂。十字架,赞美诗,祷告,见证,当一身白袍的韩念在众人的歌声,掌声,赞美声中,从水中缓缓站起,我仿佛又看见大学时的韩念,一身白衣正打开宿舍的窗伸手拉我进来,她的手好暖……
我仿佛又看见我们四个人在雪地里闹成一团,廖云涛把韩念跟雪人一齐按到雪里,而“他”则紧搂着我,逼我说爱他,我笑,就是不说。他把雪球逼近我,却趁机印下深深的一吻……
我们合力在雪地上写下四个人的名字,画一颗大大的心围住,四个人欢呼着扑进去……
漫天飘飞的雪花里,他大喊,嫁给我,王优,嫁给我……
我静静地久久地坐在教堂那并不很舒适的长椅上,陷于久违的温情。在这里我不必在十足的职业性笑容背后荷枪实弹。在这里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平安喜乐,从人们真实自然的笑容和眼神中流露。但是,我在想,这毕竟是在物质和精神都极度丰富自由的国度,换到我的生存环境中,这些人还能持守这样的笑容吗?
“糟了!”我忽然想起,在下午起程前我必须带中方考查团成员去采购。要紧的是在合适的时机把美金塞进他们各人的腰包,彼此心照不宣。若没有足够的技巧,这就叫行贿,我也就不是瑞门的金牌经理了。
赶紧拉了湿漉漉的韩念就走。她失望地大叫,我们的牧师还等着跟你谈谈呢。
我头也不回,好好好,下回,等我挣够一百万美金我来付钱听他讲。
在机场送我时韩念又哭得天昏地暗,抱着我说,我不放心,我不放心你。我调动全部本事掩饰伤感,哎别哭了别哭了,在我的客户面前破坏王经理的光辉形像。你不放心我什么呀。我天天与狼共舞,早就刀枪不入了。倒是我不放心你啊,本来就没见过狼长什么样,这会儿又入个什么教要学着当羊,那狼真来了你怎么办啊?廖云涛你快把你老婆抱走,轻点儿呵,她是易碎品。
汇入人流前我又忍不住回头,韩念伏在廖云涛肩上哭得像个小孩子,廖云涛低头安慰她,勉强抽出一只手冲我挥挥,“王优,自己保重啊!”
我的眼泪又不大听话,赶忙跟客户攀谈,笑容可掬。
到底是谁更有理由哭出来呢?
四
断断续续的电话铃声。
……累,我好累,全身说不出来的疲倦,不能再喝了,可是杯子又倒满了,他,他离我那么近,伸伸手就可以碰到,却转身离去……我拼命睁睁眼,伸手摸电话,见鬼,天还没亮呢。
“Hello!”我估计是美国总部的人又忘了我的时差。
“王优,你醒了吗,是我,对不起……”犹犹豫豫的声音,且电话里一片噪音。
“没醒!你是谁呀?在什么鬼地方?”我头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直跳,昨晚被山东两个客户拉着拼酒,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王优,我是韩念,我在机场,刚下飞机。”
“肯尼迪机场?你又跟廖云涛补过蜜月去了?”我仍旧迷迷糊糊。
“我在北京机场,一个人。”
“廖云涛呢?他放你一个人回来省亲不怕你让人拐跑了?”电话里仍然乱糟糟的,但下面的话还是传了过来。
“王优,我,我跟廖云涛刚刚办完离婚手续。”
“喂喂,这死电话串线了,你什么?”我清醒了一半,可我希望还在做梦。
“我跟廖云涛离婚了。我一个人回北京来了。你能来接我吗?”
这回我彻底醒了,“在那儿等着别动,我就来。”
我在凌晨的街上拦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一路上脑子里像开了锅。怎么会?怎么可能?韩念和廖云涛,他们的故事是一个不受尘世干扰的爱情童话,这年头离婚不是新鲜事,可发生在他们身上就不可置信。廖云涛得了绝症,不想让最爱的人心碎,所以就离婚?
天哪,韩念得哭成什么样?
我魂飞魄散地扑进机场大厅,一眼看见韩念,静静坐在椅子上,腿前小小两个箱子,跟当年从北京走时一模一样,甚至身上还是一样的浅蓝衬衫牛仔裤,身边没了廖云涛,她显得那么弱小无助。
我走到她面前,心里一阵阵疼。她脸瘦了一圈,苍白不堪,眼睛显得格外大,却没有一滴泪,清澈依旧中有一丝我不熟悉的坚忍。
我慢慢蹲下来,两手环住她,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怎么了?”当年我得知他要走,跑到湖边大哭,韩念也是这么蹲在我跟前,用眼睛问我,怎么了。
“我很好。”她居然还朝我浅浅一笑,“回来了。回来找你。回到北京有王优我就不用担心了,是吧?上帝特别厚待我,总是把你送到我身边。”
“真离婚了?不是跟我开玩笑?不会是廖云涛正藏在哪儿,把我逗哭了,他就哈哈大笑着出来了?”
“你要看我的离婚文件吗?”
“廖云涛怎么了?快死了?”
“别瞎说。他挺好,他,他快要结婚了,他们相爱很久了,他,快要当爸爸了。”
我直勾勾望着她,仿佛要逼她承认在跟我开玩笑,怎么回事,廖云涛吗?这世界怎么了?韩念的神干什么去了?让这种事发生?发生就发生吧,为什么是韩念?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下跪到地上,“他,他们,怎么都这样……他们怎么忍心这样……他们对我这样也就罢了,怎么能对你……”
韩念一手拎箱,一手领着呆如木箱的我离开机场,不知我们俩谁来接谁。
在回程的车上我才苏醒,迅速恢复常态。
“现在怎么打算?”
“不知道。不回去了。”
“告诉家里了吗?”
摇头。“慢慢说吧,不想把我妈吓出病来。”
“住我那儿,没办法,咱俩命定得同居。商业部还回得去吗?”
摇头,“都辞职两年了,我的档案在哪儿都不知道,当初以为不回来了。”
“你在美国拿学位了吗?”
摇头,“家庭管理,还有美国小学生水平的英语,算吗?”
我又恨又心疼地瞪她一眼,两手空空,她就敢这么回来。廖云涛廖云涛,你知道你把韩念逼到什么样的境地了吗?
不过也没什么可怕的,这点事搞不定,我的王字倒着写。嘻,其实还是王。
我理一理思路,开了手机,一路按下一串号码。
“尤杰在吗?”
“尤经理在开会。请问哪位?”恩加的秘书挡驾。
“王优找他急事,请快点。”我毫不客气。尤杰苦追我多时,除了钉子没碰着别的,若不是为韩念,我会给他打电话?
尤杰倒是很快出现,“王优!什么风把你吹来?”有惊喜的口气。
他和我的时间都用美金计算,我省去寒喧。“西北风。我问你,你那里新开辟的试纸试剂分部,负责北方销售的业务经理要职,是不是还空缺?”
“那要看谁想来了。”这小子滴水不漏,“总部对这块市场很看好。是你王大小姐屈尊,当然空缺。”他已经不掩饰笑意,“陶戎拿刀找我拼命也顶得住。”
“当然不是!”我忽然想起此刻是我求他,立刻换出另一副口气,“不过,也差不多啦,几乎跟我一样,你答应了我就告诉你是谁。”
“唉,王优,我真在开会,别拿我开心。”
我想起刚刚打他手机没开,看来真是有要事,赶紧问:“是在谈判吗?”我们这一行的人上了谈判桌,家里着了火都不能叫他下来。
“没有,就在讨论谁上试纸试剂。说吧是谁想来。”
“我姐。她刚从美国回来,英语比美国人还地道,推荐给你我都觉得可惜。”
“那你就留着推荐给别人吧,谢谢你高看。”
“尤杰!我求过你别的事吗?”
“不是,王优,我要的是来了马上能上前线的,你给我弄个女的来……”
“我是不是女的,去年的业绩,你有我高吗?你现在给陶戎打电话,拿两个男的换我,你问他干不干?”
“你不一样。要是你来我自然鼓掌欢迎。”
“你这个笨蛋!我姐去了不等于我去了一半?各省医药管理局的关系,你花多少钱能搞到?我送上门来白给你干,这个账你算不过来?”
电话那头沉吟。我知道尤杰不能不动心。我的关系虽然主要在制药机械方面,计委和医药审批部门也是要关照的,他清楚我的实力。
“让我考虑考虑。”
我熟悉尤杰的风格,这就是他答应了,我趁热打铁,“今晚在Friday我请客,顺便你跟我姐见面谈定,就这么着吧。”
“我拿你没辄,你说了算吧,哎她的人事关系……”
“让你们秘书去搞定。我跟你说啊,工资你看着办,一半美金一半人民币,美金少于六百你好意思跟我提吗?”
“王优,你利害,就凭你,陶戎叫苦说每个合同你们只拿一个点我根本不信。”
“我也不信。好了你忙去吧。晚上八点见。谢啦!”我笑吟吟收线,转向韩念,“回去给我睡一天,把时差倒过来,晚上见你们老板。下礼拜上班。”
“这么快?我……”
“这个位子有八十个人在虎视耽耽,可没人求着你去!”我看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疼了。商场上的峥嵘黑暗,我尚且遍体鳞伤,放韩念进去,她受得了吗?
可是我们别无选择。
这世道有多少红颜弱质在血泪拼杀,是为了那一种所谓的事业成就吗?淡妆掩饰的憔悴后面,有多少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怪不得如今的眼线笔必须做成防水,每个白领丽人都练就偷偷擦眼泪的本事。而在累累业绩之后,永远有人津津乐道你上了客户的床。
“再说我也不想让你闲着发呆,温习没好的伤口。赶紧进入工作状态,你就没工夫当林黛玉了!工作者是美丽的!”
“我,我行吗?我什么也不会……”
“我刚进去的时候,还不是跟你一样。现在你看我,不是还活着?你要去的恩加是英国排名前十位的大公司,医药保健品在国内市场很好。好好干吧。尤杰人不错,放心,他不敢欺负你。”
“我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
“哪儿的话。追我的人有一个班哪,他连班副都算不上。你不喜欢这儿我再给你换一家。有我呢,你死不了。”
“王优,”韩念搂住我的肩,从见面后我第一次看见她眼里有泪光,“谢谢你。”
“别,谢你的上帝去吧,咱俩谁跟谁。”我推开她,只为找机会自己擦眼泪。
“是的,我感谢主。”
我转头向窗外,任眼泪流下来。她的肩那么柔弱,我的肩也已不堪重负,可我们只有把两只纤手握在一起,朝着未知的路走下去。
多么渴望有一双手扶持我们!
车载着我们,如一叶漂摇的小舟,汇入北京茫茫的车流。(待续)
作者生长于北京,大学主修国际经济法。毕业后从商,几年浮沉,在一段生离死别的经历后皈依基督信仰。作者深感同龄人在物欲横流、真情迷失的世代中,灵魂何等迷惘,挣扎寻索却不知去向。静夜独处时,许许多多情同手足的朋友的故事与经历,在她眼前心头萦绕。他们笑泪悲欢,精彩纷呈,真情付出,心灵却不知归处。作者多么渴盼,朋友能与她一样,悟到世俗无比虚空,人性无比软弱,唯有归心向主,才有真正的扶持与安慰,遂写出本篇故事。韩念进入商场,生死如何?本文下半部更为精彩,请拭目以待。
本刊第31期上所刊的《依然等你在杨树下》亦为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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