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

 

从理论物理改行电脑专业的小军,正是事业家庭春风得意之时,当他正迈向人生最高境界“五子登科”之际,不料晴天霹雳当头打下,彻底扭转了他的人生……

 
 
 
文/叶 子
 
 
 

 
“儿子,你今天在学校真的没给你老爸惹祸?”下班接儿子回家,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尤其今天,连“布什奶奶”--我儿子的老师,满头银发的可爱的小老太太,都笑容可掬打声招呼送我出门,没有像往日一样横刀立马等着我一露面就兴师问罪。我受宠若惊得不敢相信今天有这么好运气,拎着儿子上了车就赶紧向他求证。
“当然没有。今天我最棒!你知道吗,我们赛足球,我的鹰队大胜,我一个人就跑了两个漂亮的touchdown!”汉森眉飞色舞。
“好小子,你赶紧当上Steve Young(美国职业足球明星),老爸我就不给老板打工了,给你当经纪人去!”我心里这个得意,嘿!我儿子。
“他们虎队太弱了,有一半都是朝鲜人,越南人,还有中国人,个子小,又跑不动,嘿,他们一分也没得?!这些亚洲猪。”
“慢着,说什么呢?”我听出问题来了:“你为什么不参加虎队?”
“他们拼命邀请我,我才不肯呢!谁要跟他们朝鲜人、中国人在一起?能赢球才是怪事呢。”我不惜重金送汉森去上的杰普明敦小学,学生组成中有近百分之三十的亚裔,和超过百分之二十犹太裔,这当然是使该校为维吉尼亚州首屈一指名校的重要因素。如今美国白人富家给孩子挑学校,都对亚裔多,尤其中国孩子多的学校趋之若鹜。理由并不难找,你看每年西屋奖,美国总统奖捧杯夺冠的,不是一片黑眼睛黄皮肤?
“汉森,你也是中国人啊。”我意识到这孩子脑袋里的忘本苗头又在咄咄逼人,不敢怠慢,赶紧灌输民族主义教育,“不许叫人家亚洲猪。虎队再弱,你也应该加入他们,你是个完完全全的中国人。”
“我才不是中国人呢。”小家伙儿一脸不服地斜睨我,“你说的,我在美国生的,我是美国公民!”这小子确实跟我不同国籍,持不同护照,我一个不小心,他就成了中国原料美国制造的冒牌货,拒绝中餐,不讲中文,如今刚上小学就发展到不承认自己的原产地了,这还了得。
“那你也是中国人,你给我好好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明明是黑眼睛黑头发!”我又气又急,连踹油门。
“那美国人也有黑头发的呀,还有黑脸的呢。你看电视去,球场运动场上有别的色儿吗?”他毫不示弱跟我眼瞪眼。
“你……”我七窍生烟,正要发作,忽然被车窗旁边急闪的警灯吓掉了魂。光顾着教儿子爱国,我超速了。家里还有两张交通罚单等着我上法庭,要再得一张,明年我的汽车保险费可够我喝一壶了。
警车闪指示灯示意我靠边,我不敢不从,一边把车插进路肩,一边用中文吩咐儿子:“汉森,一会就跟警察说你急着撒尿,听见没有?爸给你买精灵小狐狸第三级太空大战版!”
我迎着警察的一张黑脸钻出车去,点头哈腰像见了皇军的汉奸。
“先生,请出示您的驾驶执照和车辆登记卡。”警察一副公事公办的严峻,且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美国警察也可怜,执行个芝麻大的公务也生怕成了人家的活靶子,这个国家的枪比人还多,十六岁的中学生一个不如意就抱挺冲锋枪满校园扫射,还能埋三十多颗地雷炸个血肉横飞。
“好好,”我连连点头却不挪步,一脸逼真的苦衷:“真是对不起,我知道我超速了,可是先生,我儿子急着要撒尿,快蹩不住了,我才拼命往家赶。”
汉森及时地探出脑袋,竟也是情真意切:“警察先生,请快一点,我要撒尿,要撒尿!”
我们父子俩的双簧大获成功,黑脸露出笑意,都不像个警察了,他拍拍我的肩:“好吧你快走吧,我儿子也这样,他要撒尿了什么都挡不住,我带他上高速公路时会备一个瓶子在车里。”
我重新发动车的时候得意地吹起口哨,警车在前边给我开路呢。
“爸,我还要一套空军一号神枪手!”汉森真不愧是我儿子,一见大功告成就趁机邀赏。
“不行!”我断然拒绝,一想以后备不住还有事求他,忙换上一副讨价还价的嘴脸:“我再给你买一套侏猡纪公园,而且你得保证每天只玩一小时。”
“两小时。”
“一个半小时,不能再多。”
“那好吧,周末两小时。”他见好就收了:“你倒是快点开呀,我真的要尿裤子了!”
 
 

 
“嘿,老婆,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把你那故事书放下不成吗?”
“我听着呢,”冬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翻翻我,跟汉森的神气一模一样,不知他俩谁是复印出来的:“我这不是故事书,我在看……”
“知道知道,不就是圣经吗?你以为我没看过?我上大学那会儿就把中英文版本都看过,还上过专门研究圣经的课呢。嗨,这什么基督教也就能蒙住你这样头脑简单,盲从盲信的小女子。”我看她鼓起嘴马上要跟我舌战的样子,立刻做个“暂停”的手势把她堵回去:“别忙,听我说,你们那圣经上明明写着,你们作妻子的,要顺从你们的丈夫,丈夫是你们的头。哎,有这话没有?有这话没有?”
“有是有……”
“那不就得了,我是不是你丈夫?是不是你的头?”
“是--好吧你说吧,我好好听。”她装乖。
“这支票怎么回事?”我拎着从银行返还的一张支票,逼到她眼前,像把握她贪赃受贿的证据。
“就这事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现在有工资收入了,其中十分之一要奉献给教会,这是上帝的钱,归上帝用。”她美滋滋挺有理的样子。
我远比她更振振有词:“全世界的钱都是上帝的,他干嘛不让每个信他的人都中乐透奖呢?这种美国人吃饱了钱多了充大方的臭毛病,你等我在股票上赚出个百万富翁的时候再学也不迟。现阶段咱家刚刚跋涉到小康边缘,你这种不负责任的虚荣行为,显然不符合上礼拜刚通过的全家五年计划,我代表组织上对你提出严肃警告。”
“小军,你听我说,我们所有的一切,生命气息,钱财成就,都是上帝给的……”
“谁说的?我是我妈生的,汉森是你生的,我的博士学位是我自个儿多少年寒窗苦读挣来的,你的工作是发了八百份简历面试了三十多回从美国人那儿蒙来的,咱的房子是从银行按七点二利息借贷款买的……你倒是给我拿出一样看看,哪个是上帝他老人家从天上照准我的脑袋扔下来的?”
据我的经验,一般的事争到这地步她就掩旗息鼓了,今天却格外顽抗,“你不相信生命无常吗?所有这些我们以为我们拥有的东西,都可以在一转眼间无影无踪。”
“哎哎,我的小日子正过得有滋有味的,你别咒我啊!”
“就是钱也是,宇宙万物都在上帝掌管之中,冥冥中自有他的道理和平衡,我们该归给上帝的留下不给,他肯定从别的地方收回去。”
“胡说,钱又没长腿,你不把支票往外扔,你们那唐牧师敢来抢不成?”我虚张声势地吹胡子瞪眼,看她的气焰已被削弱,凑上前去,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分析数据详细对比,忆苦思甜展望未来,对她加强教育:“你看,这三百块钱是小数目吗?我靠奖学金过活的时候,一个月全家只能花这么多钱。它占我们房子每月付款的五分之一,一辆车的分期付款,六个月的保险费,汉森学费的三分之一。一个月三百,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你知道现在国内多少万人下岗没工作,一个月只有两百人民币,三百美金乘以八是多少个工人的收入?要买成鸡腿鸡翅膀得有……”
“哎呦,我头疼。你说完了吗?”她作痛苦状。
“别来这一套,刚一算钱你就头疼,我还没说完呢,你老公我半个星期的纯收入,被你大笔一挥,就白白援助了美国式的学雷锋小组,你头疼,我还心疼呢!”
“我真的头疼,最近不知怎么了,老这样,一阵一阵的,就跟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一样。”她显然不想恋战,我的理解是她全线撤退,于是继续追击,“这回就算你对美国人民表爱心了,下不为例。只有长猪八戒那种脑子的人才被美国佬儿哄住,从兜里往外扔血汗钱。”
“那给美国政府交税的时候,你怎么一分钱不敢少?”
“废话,我少交一分钱,IRS(国税局)饶得了我吗?这是法律!”
“那天上还有法呢,你就不守啦?”
“你们家上帝每年四月查我的帐本吗?”
“他不用查就什么都知道。”
“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告诉你,这形形色色的宗教啦,信仰啦,全是人类社会处于落后时代的产物,人因为太脆弱,就想像出强大的神来崇拜和自我安慰。现代人无所不能了,所以再不需要信神。那宇宙飞船都上火星了,也没碰着上帝的脚底呀!你听我的没错。”
她的脚给自己打着拍子,唱歌似的回答我:“我不能听你的,我得听圣经的。”
“什么?我是你的头!”
“上帝还是你的头呢,你现在不承认,他也是。”
我气鼓鼓瞪她一眼,退回椅子,拿《华盛顿邮报》遮住自己的脸。在钱的问题上,我不想让我老婆认为我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因为我从来不是。导致结婚和离婚的最紧要因素,不就是性和钱这两件事吗?当钱不再只是一种享受和利用,而成为挟制的时候,生命乐趣还从何提起?至于婚姻成为首当其冲的牺牲品,可就是怪不得别人的事了。我一向自以为我如此豁达的金钱观才是我和冬月婚姻中的最大功臣,我们即使在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也没落到过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境地。实在没想到关于钱的争执,会发生在我们家经济形势根本性转变,跻身中等发达国家小康水准之际,还是咱中国老古人说的是,饱暖思淫欲。改革领航人也有远见卓识,经济建设不能一手硬,一手软。瞧,我好容易保住我们家百分之八的年经济增长点,某些意志薄弱的同志已经被无孔不入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给腐蚀了。
“哎,我还有正经事跟你说呢。”冬月又讨好地凑过来。
“干嘛?又要拉我去你们那个供家庭妇女消磨时间的教会?我不去啊。星期天有奥瑞尔队赛棒球,我要是不看下星期别想跟同事打招呼。”
“我带汉森去还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斩钉截铁,“你跟我持不同政见也就算了,我不打算挽救你了,汉森可不一样,这小子已经被西化得快成黄皮白瓤的香蕉了,我不冲他瞪眼他绝不肯说中文,让他用中文写个自己名字比要他命还难,写一百回都是把‘又’搁左边,我正痛心疾首呢。你再把他带到洋教里一薰陶,他将来长大就不是汉森,是汉奸了。不准去!”
“你把教会说成什么了?你一次都没去过,就会乱说。我们的教会里都是中国人,大家互相看作兄弟姐妹……”
“噢,这不新鲜啊,”我把报纸翻一个身:“咱中国宋朝那会儿,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也这么叫,人家水泊梁山还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呢,你们也这么干吗?”
“你……”冬月生生给气笑了:“那教会里专门有给小孩子上的中文课,都是汉森这样的ABC,在一起学中文讲中文,要不他们整天跟美国孩子在一块儿,没有中文环境,再过两年,你拿枪逼着他他也不讲中文了。”
这倒真触动了我,汉森的中国意识显然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让他妈带他到教会去强化中文,不失是个好主意。“过来汉森,”我从电脑荧幕前把那个聚精会神打游戏满口英文对我抗议的小子拎过来教训:“以后礼拜天乖乖跟你妈上教会去,听好了,去了只许说中文。还有,甭管那里头的人说得多天花乱坠,你都别跟着他们信。他们那一套你老爸早见识过,唱诗赞美上帝就跟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一样,念圣经跟学毛选一回事……”
他妈又不干了:“汉森,别听你爸胡说,教会里……”
“我怎么胡说了?”我理直气壮:“我当红小兵的时候,背毛主席语录不就跟你现在背圣经一样吗?你们那什么查经班,不就是跟我们当年的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学的吗?”
“哎呦,我头又疼了。”
“瞧瞧,又说不过我了吧,真理是越辩越明的……”
汉森夹在我俩中间,津津有味欣赏爸妈的信仰大辩论。我们的争战眼看要升级,窗外传来一阵类似坦克陷进战壕,拖拉机遇上泥坑,残破老旧机械苟延残喘奋力挣扎的噪音。
除了我们,没人相信那是一辆数易其主,超期服役,最后一次以二百美金成交的老爷汽车。
汉森欢呼射向门口:“来了,来了,吉米来了!”
 
 

 
从老爷车上下来一家子人。
首当其冲的是比汉森小一岁的吉米,饱满结实的小身体如一颗子弹,手舞足蹈,与汉森犹如翻雪山过草地后九死一生的红军胜利会合,两个小人儿立刻钻到不知何处开辟新战场去了,冬月跟在他们身后坚壁清野,收藏挽救所有可以被打碎和拆毁的东西。
然后是萎靡不振,一脸菜色的郑福双,我早年的同窗好友。我们俩曾在同一导师门下攻读理论物理,先后持微薄奖学金赴美。理论物理是美国人绝没兴趣也没脑筋念的一门艰深学问,才会有奖学金大把撒给中国从小被科学家理想美梦浇灌的执着孩子。我咬牙切齿念到博士,几乎送掉半条小命,一看前面只有毕业即失业的噩梦,气都没喘一口就钻进了热得烫手的电脑系,摸爬滚打迅速混到毕业,正好赶上美国高科技异军突起,资讯自动化社会变革的滚滚浪潮,经济形势反全球趋势一片大好,数万个电脑技术工作缺口像等奶的孩子嗷嗷待哺。我毫不犹豫地扑上这条救命大船,在电脑技术应用领域里遇到了数不胜数来自中国,曾获各种不同学术专业累累成就,博士硕士学位,如今跟我殊途同归的同事,我们这群生物学,化学,地理地质学,气象学,海洋学,社会科学的博士们济济一堂,众口一辞C++和JAVA,盛赞当今的电脑业如同二十年前的餐饮业,令在美国的中国人绝处逢生,在口袋里装上绿卡和高薪,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福双的脑袋是为理论物理生的,就少了一根实用变通的弦,来美国六七年了,硕士拿到一对,博士正攻第二个,始终在数学,物理理论范畴里打转,拿只够填牙缝的奖学金,为维持身份惨淡经营,含辛茹苦,抢在我前边先把头发白了不少。
他出身浙江乡村,是家里的独子,典型的中国孝子,甭管自个儿在美国怎样举步维艰,先把父母双亲接来奉养安居。老郑老两口一辈子侍候地球,脚没迈出过县城,腰直起来的机会都有限,靠鸡屁股供养出一个大学生的骄傲笑意还挂在皱纹里,做梦都想像不出美国在哪儿。儿子接他们去美国养老的消息差点把小村炸平,令郑老夫妇的身高一夜之间增长几寸。全村人几乎要给福双立座庙供起来。
老郑老两口飘洋过海到了美利坚,见儿子过的充其量也就是美国贫下中农水准的日子,并不气馁,兢兢业业帮衬儿子打理家务,最大的理想是等儿子儿媳买房置产,他们能在屋后开一片菜园。美国昂贵的蔬菜价格早令他们气愤填膺。
最大的难处是孤离寂寞。美国是无数中国留学生父母的探亲监狱,郑老夫妇算福气的,眼前有老伴,身边有孙儿孙女,郑妈妈看见别的探亲老人语言不通,行为不便,如同瞎子聋子哑巴在美国捱日子,一连声念佛谢菩萨给她好命。福双仍是满心过意不去,竭尽所能给老人家解闷,这周末到我家打麻将,就成了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我是乐于帮好朋友尽这一份孝心的。
最后进门的是抱着两岁女儿,披头散发疲惫不堪的冯缘。除了我老婆冬月,冯缘是我见过的最贤惠的妻子。人家在国内到底也是个长发披肩,素手纤纤,一身书香的大学生呢,跟着福双到美国的第一天就沦落进中餐馆了,为以美国小公民的监护人身份多给自己挣留美保障,接连生了吉米艾米两个小宝贝,加上公婆这一大家子人,全靠冯缘一块一块攒进围裙里的小费养活呢。海外的中国留学博士,有多少个背后没有过餐馆厨房里的挥汗如雨?在有中国留学生的地区,你随便进一家中餐馆都会碰到不只一个冯缘。从冯缘身上丰富多彩的味道,餐馆的菜味,垃圾味,孩子的奶味,尿味,你就足可以看出,不,闻出她是一位多么坚苦卓绝的母亲。
我忙着调开桌椅,摆设麻将,一边吩咐冬月:“孩儿他妈,上茶。”冬月先从冯缘手上把艾米接过去,努努嘴示意她歇会儿,冯缘到我们家是从不用客气的,她长舒一口气就一头倒在沙发上起不来了。
我照例提起老话题开导福双:“哥儿们,你赶紧把理论物理扔了吧,杨振宁已经出过了,估计咱哥儿几个是赶不上这一拨儿了,你还不赶快撤?等什么呢?再挣上一打博士,那前边的工作前途不也就是学校里几个终身教授的位子,还狼多肉少。”
“碰。”福双先拿走我打出的“二万”,慢条斯理开口:“不行啊,我这脑袋只认识理论物理,别的都干不来。再说哪一行都有难处,就说电脑吧,现在是个中国人就改行做电脑,过几年市场饱和了怎么办?”
“怎么拌(办)?凉拌。等到那一天,你们家吉米都大学毕业了。”我悠然打出一张“七条”。这个福双,杞人忧天。
“那可不好说。现在这世道没有说得准的事了。咱上本科那会儿,学理的远比学工的前途好,吃香的是科学院研究所,出国的全是学物理,化学,生物的。转眼间就时兴学法律和经济了,才几年功夫,风水又变了,如今非得学电脑才有工作。那谁知道明年又兴什么了。在这事上我佩服美国人,他们就不管时兴什么,只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专业,这才能出成果呢!我刚看到报纸上说,近年来美国发展最快需求最多的就是电脑业,可美国青年人选择电脑专业攻读的比例反而大幅度下降。”
“那是他们没有生存危机,有足够经济基础让他们玩自己的天才。你当我愿意一天到晚跟一台死电脑打交道吗?还不是为了绿卡和饭票。你信不信我的预言,再过十年,美国电脑工业界会是一片黑眼睛黄皮肤。”
“我信。那又怎么样?做来做去中国人还是技术工人,给白皮老板打工。最新技术成果和新概念全在美国发展,再拿到中国去赚大钱。”
我被噎住了,刚摸到盼望已久的“四饼”就稀里糊涂扔了出去,让坐我下家的郑妈妈美美吃了个“卡张儿”。
“孩子们呐,这人活一辈子,要紧的就是知足。那美国要好要强就让它强去,谁挣钱多就让他挣去,咱就本本份份过咱的日子,甭跟旁人比。好好修好了这一世,吃点苦也不怕,到来世就什么都好了。咱中国现在是吃点亏,没事,等到下辈子就该美国吃亏了。”郑妈妈深明大义地为美国定下前途,笑眯眯和了牌。
“妈,那咱中国人都吃亏好几百年了,也没见着美国倒楣呀。”福双的眼睛在厚瓶底般的镜片后不服气地闪动,他这人,就爱较真儿。“看来我该信一把基督教了,拜了几千年佛的国家现在一个比一个穷,号称信上帝的国家倒都过得不错。”
“哎,你快跟你嫂子上教堂去吧,老婆,你们的队伍里又有一只羊要归圈了。”我感慨万分:“咱伟大领袖说过,人都是需要一点精神的,真是至理名言。”
“教堂我是没空去,信仰我也不缺,绿卡,工作,房子,车子,孩子,就是我的宗教,等我把这几样事都忙乎完了还剩一口气的话,一定上教堂去跟上帝他老人家见见面。往后上天的时候上帝一看我面熟,没准抬抬手就放我进门去了。”
“冬月啊,你信的那个外国人的上帝教,说来说去不是跟菩萨一回事吗?”郑妈妈见多识广的样子:“都是说这辈子得好好修行,死以后就有好报。”
“那不一样,郑妈妈,”冬月正给艾米换尿布:“圣经上说,人凭自己做好事是没用的,只要心里真信了上帝就能得救。”
“这我就更不信了,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郑伯伯摇头表示大不以为然:“外国人都没受过苦,专找不用费力气的主意哄自个儿玩。”
“孩子们,听我的,还是得好好给自己修福。”郑妈妈附和。
“关键得选好祖宗的坟地。”郑伯伯志得意满地重新码牌:“福双啊,如今你跟缘缘都挣美国人的钱了,咱们吉米艾米一生下来就喝美国奶,这全仗着咱家祖宗保佑。多亏我当年没让红卫兵把咱家老坟地扒了,现在连村长带乡长都争着往那儿迁坟呢。”
“爸,就冲你们这农民意识,中国也修不出好来。”
“哎,农民意识怎么了,”我笑着打趣他:“瞧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又要节米又要爱米的,生怕饿着他们是不是,这不是农民意识是什么?”
两个小“米”跟着大伙儿笑成一团。汉森迷惑地睁着眼睛。罢罢罢,等他们这一群吃美国面包的家伙长大了,是不是连米字都不会写?
那一厢,冬月忙着把一袋袋桔子苹果塞给冯缘:“缘缘,快帮我分担点儿,我赶上大减价,少买了都对不起那价钱。”
“你又来了,每次都给我送这送那,怕我不好意思,倒说成我帮你。”
“就得你帮嘛。你看这小衣服小鞋,都好好的呢,汉森就穿不下了,你们吉米艾米不帮着穿不就可惜了?”
“哎,冬月姐,这衣服都是新的呀,这鞋还是女孩子的,明明是你专给艾米买的,这……”
“对呀,女孩子的鞋汉森怎么穿啊,快拿走快拿走。”冬月抱起艾米亲个没完。
送走郑家的时候,冬月“买多了”、“买错了”的各样东西直堆满了后备厢才罢。
我搂着她踏着月色往家走,心旷神怡,觉得有必要继续我们的信仰讨论:“老婆,要是你非得信个什么教找点精神寄托,干嘛不信佛教呢?那是咱民族传统宗教信仰,不像基督教,是帝国主义随同鸦片强加给我们的精神统治。你高考时背的历史书都上哪儿去了?”
“我不是找精神寄托,我相信真的有上帝。”
“中世纪以来宗教教廷阴暗统治,残杀科学家,以传教名义入侵别国领土,不都是这倒楣教干的吗?”我义正严辞,口若悬河,决心重建我家精神文明阵地。
“那是从前的政治和专权利用宗教犯下的罪恶,并不能因此抹杀上帝的存在。”
“上帝在哪儿呢?你把他招呼来,今晚上住咱家客厅,你问他干不干?”
“你这人,不跟你说了,我头疼得厉害。”
“又来了又来了,说不过我了不是?”我得意洋洋把她推进家门。
 
 

 
“……她会一直头疼,而且越来越频繁,越剧烈……”
“您是说,她有轻微神经衰弱,会睡不好觉?”我困惑地盯着Howard医生的秃脑门,对他发音清晰的英语表示费解。
“比那严重得多。是这样,你太太的脑组织里,生长着一个瘤子,它压迫相关神经,目前引起的症状是间歇性头痛,以后随着它的膨胀,全部身体组织都会受到影响,直至,呃,损坏,和衰竭。”Howard医生平淡地向我讲述着,仿佛意识不到他说的每个字对我都是重磅炸弹。
“不可能,不,不是你诊断错了,就是我听错了。”我顿时浑身冷汗,Howard医生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我狠狠摇头,“对不起,我一定听错了。”
Howard医生耸耸肩,我恨透了美国人表示无所谓的这个习惯动作,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一张透视照片展示在墙上的显示板上。“请看这里,这是你太太脑部各角度切面CT透视图,请你注意看这部分……”
不用他提示,那是任何没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看得出的触目惊心。一个不规则形状的阴影,噩梦一样盘踞在错综复杂然而分布平衡均匀的脑部组织里。
我倒吸一口冷气,此时唯愿这不是冬月的CT片。
“这,东西,有多大?”
“现在大约直径两厘米,但,它每时每刻都在生长,而且速度会越来越快,将依次压迫视觉神经,运动神经,语言中枢……最后呼吸也被扼制……以后,就不会再扩大了……”Howard大夫眼睛并不看我,像一个在雷区里探路的行人,小心翼翼表述?。
“能做手术切除吗?”我自己都知道我当时的眼神,跟从天空上俯冲下来抓鸟的老鹰一样。
“这个,这,严格地说,在医学理论上,不排除手术切除的可能性。但事实是,这个,确实不乏尝试的先例,我的同行们,包括我自己,仍然试图攻克。也许明天就会有突破性进展,也许,总之,到今天为止,据我所知,全世界还没有一个成功切除并令病人继续存活的手术先例。”Howard似乎自己也为这一番啰唆不好意思起来,兜头带脸加光秃秃的脑门泛起一片粉红。
“你是说,我太太,得的是,脑癌?”我眼里希望的火焰随着他的讲述渐渐亮起又蓦然熄灭以后,我两手撑着桌面,头上青筋暴露,探身逼视医生,恨不得全世界的刑具都集中在眼前,好让我逼供出一个“不”字来。
小老头一定是见惯了此类场面,微微叹口气,轻而清地说:“如果你愿意这么叫的话,我不反对。这就是我在向你太太通报病情前,先约见你的原因。”
我像一个全面崩溃的罪犯一样跌坐到地上。
医生变成一个无能的审判官,与我面面相觑。
“有多久时间?”我呻吟,好像濒死的人问自己的死期。
“不好说,大概,要看肿瘤的生长情况,依各人身体状态不同,两个月……”他监视我的脸色:“七个月,也许,六个月吧。”对医生来说,推测这样一件事大概跟推算孕妇的产期,跟郑伯伯种下土豆掐指计算成熟期,无甚区别。
“尽快安排她来住院吧。”他最后说。
带我离开他办公室的,绝不是我自己的脚。
然后开车在公路上疾驰的,也不是我自己的身体。
我眼前的车窗上是一幅接一幅画面。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里,我痴痴瞪着黑皮板傻笑,黑板上和笔记本上全是冬月的笑靥……图书馆的长桌边,冬月回到自己的座位,赫然发现一本手抄诗集压在她的铅笔盒下。我鬼鬼祟祟躲在书架后边,看着她翻出一个小信封时,暗暗为自己喝一声彩,转身就跑。阅览室老师正进门来,手里满满一盒三鲜小炒顿时天女散花……集体宿舍的双层单人床,墙上贴着刚剪的红喜字,同屋的伙伴嘻嘻哈哈卷起被子退出门去,那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了……我开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其余哪都响的破车,从机场把冬月接到我的住处,一个窗户都没有的狭小空间,铺天盖地散乱的书纸,冬月二话没说就钻进去动手整理。一个星期以后,她才明白我住的是主人房间里的一个大衣橱……当年的冬月和今天郑福双的老婆冯缘一模一样,餐馆,保姆,清洁工,无所不为……汉森呱呱落地时刻,我正在进行最后一关博士论文答辩,接生护士鼓励冬月,勇敢些,单身妈妈……冬月焦头烂额地一边给汉森热奶,一边对著书念念有词,一转身,汉森正满意地在她刚写完的作业上撒上一泡尿……汉森六岁,冬月会计学硕士毕业,在照像机快门按下的一刻,汉森伸手把妈妈的硕士帽拽歪了……冬月工作的第一天,我们全家第一次在美国餐馆吃一顿庆贺晚餐,烛光里,冬月一边笑一边哭,她一遍一遍问我:“小军,这真的是真的吗……”
这才是两个月以前的事啊!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不!”我嘶喊,车像脱缰野马横穿几条车道,街上立刻喇叭声响得像救火。我的车在路口一个急转弯,斜插进对面车流,箭射而去。
身后追随着至少两个警察,我在医院走廊里飞奔,推开一脸惊诧的秘书,我一头撞进Howard医生的办公室。
“不,错了,我太太得的不是脑癌!我太太她不会死!”我的拳头直把桌面擂得咚咚作响。
Howard大夫手里的电话话筒离开脸颊,他张口结舌望向我。
良久,我听见话筒里传出一个我万分熟悉的声音,平静如水:“Howard医生,请让我跟我丈夫讲几句话好吗?”
Howard一言不发,把电话递给泥塑般的我。
“小军,我正在对Howard大夫解释的病情怀疑,听到你的话我就都明白了。”冬月一如既往的声音就在耳边,“你,回家来吧,听话,回家。”(待续)
 
作者来自北京,现居美国马里兰州。
 
冬月的病会有奇迹发生吗?医生诊断会不会错了呢?小军要怎么撑住这个家呢?请看下回分解,后文将会更加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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