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是一个真挚的人。然而人若不在乎自己的“真”能加重别人负担的话,“真”有时也会成为“自私”的漂亮外衣。
文/方仁念
在四月薰风中观看了电视剧《人间四月天》。忆起徐志摩《黄鹂》中的几句:“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冲破密云,化成一朵彩云;它飞了,不见了,没了--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人的生命“原来是一片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雅各书》4:14)然而志摩是少有的幸运儿,在去世后近七十年的今天,还撩得人们伫立着,迷惘着,怅望着,挂心着那早已消失的究竟是彩云还是翳云?
在这只有金钱才能掀起波浪的世界中,人们为什么还惦念着那朵云彩?是“这波的四月天风潮”,是为志摩所形容的“不知道在哪一个方向吹”的“风”刮起的?还是这个一流抑或三流的作家罗曼蒂克地拥有了三个女人的爱?还是透过那片特别透亮的云翳,人们照见了自己的灵魂?重新省思着人性是什么,人的生命究竟又是什么?
一面镜子,三个女人
你见过仙人掌开的鲜花吗?那你也许会懂得:与其说是徐志摩造就了张幼仪,毋宁说是苦难造就了她。沙漠缺水,仙人掌的茎才格外知道所蓄的水的宝贵,用它来供应掌上的花朵经久不败。
上帝是公平的,徐志摩的原配幼仪虽没有获得志摩的爱,甚至最终被他抛弃,却有过两个他的孩子,并蒙翁姑特别的厚爱。这些都是她珍蓄的“水”,因此志摩一时的无情才没有成为她心中的苦毒。一个无爱的女人该是憔悴的,自卑的,然而正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宽容忍耐的爱,才会格外珍爱自己,自强不息。今天人们纪念她时,不啻看重她的“大度”,而且特别被那沙漠中长出的“自爱之花”所吸引。
你见过“一流涧水”吗?虽然它有一段看来是那么清澈欢畅,虽然云游的“明媚”也曾一度“点染”涧水的“空灵”,“使他惊醒”,并“抱紧”“倩影”。然而毕竟这流涧水,既摆脱不了“卑微的地面”,也摆脱不了涧底污泥和腐草的羁绊,最终只落得“消瘦”和“无能的盼望”。志摩在他去世前不久所咏叹的《云游》一诗,泄露了他这朵游云与涧水陆小曼的关系。
有人评说,徐志摩的第二任妻子、新潮女子陆小曼,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物,不是不可以这么说,因为她确实率性敢为,包括敢于堕落。她比志摩更无遮拦地暴露了人性的弱点。“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作……我真是苦啊!”(《罗马书》7:19-24)假如你正准备开口大骂小曼的时候,请再仔细看看那涧流水中是否也有你的身影?
人们都爱瞻仰自由女神。可你注意到戴上自由桂冠的女神那悲哀的身影吗?多少年来人们为争得自由,不惜流血牺牲,志摩也为了它与旧观念斗得头破血流,最终为他的三位女士铸了三顶“自由”的冠冕。然而幼仪、小曼的痛苦自不用说,为志摩所挚爱的“灵魂伴侣”的林徽音,又何尝不是他“自由狂”的火焰所吞噬的祭品,被痛苦地祭奠在坛上?只有当她向幼仪说出“请你原谅我”时,灵魂深处才开始得到自由和平安。
原来人世间最大的不自由,在于不能摆脱罪的辖制。人若想赢得自由,首先需要战胜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一个把自己放在第一的人,他的自由必然是别人的枷锁。所以志摩特制的三顶自由冠冕,难免不成为三具沉重的枷锁。
“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胡适曾用这三者概括为“单纯信仰”,从而将志摩的人生波折都染上了理想主义的绚丽光彩。
这单纯信仰的基石是爱。这爱不只包括男女之间的情爱,也包括人与人之间一种真的感情--志摩认为它“是一种线索,一种经纬,把原来分散的个体织成有文章的整体。”(《落叶》)可惜人在实践时,往往有违他的初衷,所以志摩才会为了狂热的“爱”,伤害了爱他的人,也放弃了他为人父的责任,甚至就像他自己说的,“朋友走进你屋子东张西望时,他不是来看你的”(《志摩日记》),而是为了偷走你心爱的妻。
然而人世间究竟何谓爱情?人除了会爱,是否也必须承担起自己曾允诺的那份情?情就像是鸟的另一只翅翼。只讲爱而没有情的人,便是独翅的鸟,永远飞不高也飞不远。一个终身向往着飞的“鹞鹰”,若缺乏了爱与情这两翼翅膀,也许最终只会摔在臭水沟里,沦落为只知放纵情欲的山雉。
志摩是一个真挚的人,他也反对写“伪诗”。然而人若不在乎自己的“真”能加重别人负担的话,“真”有时也会成为包装“自私”的一件漂亮外衣。
徐志摩的结局是凄凉的。一向被他漠视的孩子死了。他的妻子被朋友引诱,他本人亦坠机而死。
耶稣与志摩
徐志摩在中国诗人中,由于他敏感的性灵,他曾走得跟耶稣很近,有幸用他的笔触到了这“真”帷幕的一角。
神创造的伟大自然界,曾开了他的眼。在康桥边,在“万缕金辉”的照射下,“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下跪了”。(《我所知道的康桥》)在神所创造的大自然中,“不由你不感觉万物造作之神奇,不由你不相信万物的底里是有一致的精神流贯其间,宇宙是合理的组织,人生也无非这大系统的一个关节。”(《话》)这正接近圣经中早已有的启示:“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藉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罗马书》1:20)
对人来说,自然界特别的奥秘还在于那不可跨越的生死之沟。人生的顶端究竟通向哪里?有的人唯在跨在生死门槛上时,他才折服于那“拿着死亡和阴间的钥匙”(《启示录》1:18)的神。志摩虽然只活了三十多个年头,却几次三番经历了亲人与挚友的死亡。这不能不使他思考,当肉体生命快结束时,“她的灵性那里去了,她的灵性那里去了?”他自然而然地驳斥了“灵魂是宗教的大谎”的谬说,也就是说,他没法相信人一死就什么都完了的说法。他承认有“灵魂”。因此他也相信他的小儿子彼得,“你来时是一团活泼,光亮的天真,你去时也还是一个光亮,活泼的灵魂……你离开了妈妈的怀抱,你回到了天父的怀抱。”(《我的彼得》)
同时志摩也用战战兢兢的心灵来感受,并通过他的笔为人们刻划了灵魂受审的《最后的那一天》:“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也许有读者会讪笑笔者,怎么竟将诗人的想像力误认作是他的信仰?那笔者只能申辩一句:请您反覆地阅读徐志摩的全部作品,也许您也会同意,志摩一辈子都想飞。这不仅是诗人美丽的想像,也是他宗教情怀的反映。他盼望灵魂能超越肉体,飞向一个自由的天地。正是由于他充分感受到他的灵魂是不自由的,而且死后也不得解脱,还会有一个严厉的最后审判在等着。
只要人愿意追求心灵世界的纯洁,他就很容易承认这世界有神,也不难于承认人类是有罪的。就如志摩一再呼吁:“在太阳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认,我们各个人的罪恶,各个人的不洁净,各个人的苟且与懦怯与卑鄙!”(《落叶》)然而人怎样才能救自己脱离罪呢?志摩的方法是靠人的自救,靠人的爱。于是爱又成了他的宗教,使人性得以改良的途径。他始终没能抓住耶稣具有复活大能的大爱,他的宝血是救人脱离罪孽的唯一通途。志摩也在耶稣这块“绊脚的石头,跌人的磐石”上,“绊脚跌倒”了。(《以赛亚书》8:14)
人的爱再怎么伟大,对救人脱离罪也毫无功效。就像志摩再怎么爱陆小曼,都没能救她脱离堕落的生活圈子一步,更没改变她的本性一丁点儿。他对徽音的爱再怎么自称“纯洁”,也只是徒然增添她的矛盾。正如徽音自己所供认的:“我们这一群剧中的角色自身性格与性格矛盾;理智与情感两不相容;理想与现实当面冲突,侧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我们每一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无能为!”(《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是的,这些当时的社会精英,有理想又充满了矛盾,曾显得那么“主要”,却最终在神掌管的人生这台戏上,变得“那么渺小无能为力”。
除了以上志摩的主观原因之外,他最终没能抓住耶稣,也有其某些客观原因。1922年起中国社会中所掀起的“非基督教运动”,使当时很多知识份子都站到了反基督的立场上去。徐志摩也因眼睛老是着眼于人,而没着眼于耶稣身上,因而被绊倒。他曾激烈地抨击西方传教士,说他们“都是异常的‘乏力’,我们敢说大多数是头脑不清的,知识的浅陋不必说。大多数只知道一本圣经,最有趣的是他们连圣经都不曾看懂,他们有时解释圣经的见解真得叫人喷饭。”(译文:《科学的位置.赘语》)这话音听来有多么熟悉!即便志摩不是怀着偏见,就算他遇到的西方传教士确实都是如此的“乏力”、“刚愎”,他若能定睛于耶稣身上,他还不致于迷失。志摩却常自以为有“异样的澈悟”,宣称:“我要认识你,上帝;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到最后的那时辰,见我的真。”(《迎上前去》)
然而人若自以为能见到自己的“真”,而且一定要全然认识上帝才肯拜服的人,虽然他在宇宙间摸到了神,也承认自己有罪,也承认人有灵魂,也研读过圣经,但他还是可能与耶稣擦肩而过,不认识这宇宙间唯一的真神。这真是多大的遗憾!正如理解志摩的幼仪在挽联中所描缯的:“独憾翳云遂失路”。一个有才华的诗人飞走了,只剩下“几堆破碎的浮云”,因为他最终还是迷失了。
俄国文学史上的托尔斯泰,他拜服在耶稣脚下,接通了与神的心路,把从神那儿来的对人类的深爱,灌注在他遗在人间的巨作中。志摩虽在散文中一再谈到这位文学钜子,可惜他并没真认识他。志摩一生也十分推崇勃朗宁夫妇,遗憾的是他也未透彻的理解勃朗宁所说的:“生命之始,为创造生命之终”的真正含义。因此徐志摩虽是中国的杰出诗人,但较之托尔斯泰之于俄国文坛,勃朗宁夫妇之于英国文坛,以及他们对世界文坛所起的影响,志摩还是无法比拟的。
作者来自上海,现在新泽西州罗格斯大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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