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不会失落的——奶奶留下的一本书

 

 

 

 

文/龚济民

 

 

 

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一页却很难翻过去,饱蘸着血和泪书写的历史实在太沉重了……

五十年代中期,在中国南方S市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有个名叫孙锦章的学生,由于偷了旧书店的一本圣经,而被划为“右派分子”,理由是甘愿做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对新中国抱有敌对情绪。

孙锦章怎么会偷圣经的呢?

他家住在S市近郊,周末极少回去,深怕学校领导批评他与地主、反革命家庭划不清界限。为了排遣假日的惆怅和无聊,他最喜欢逛福州路上的旧书店。只要带个馒头当午餐,就可从早到晚,在书海中遨游。

一次,从旧书店角落一堆杂乱的书籍中,他偶然瞥见一本黑皮硬封面的圣经,这在当时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不要说新华书店从来不卖,而且连图书馆也绝不出借。锦章记得小时候偎依在奶奶的怀里,常常看见她老人家翻这样一本书,有时还停下来,一面抚摸他毛茸茸的小脑勺,一面亲切地对他说:“宝宝啊,将来长大了,要好好读这本书,千万不要忘记主耶稣的爱。爸爸、妈妈、奶奶都很爱你,但是你要晓得,天下任何人的爱都比不上主耶稣的爱。”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奶奶的脸上顿时漾出欣慰的微笑……

现在他好奇地打开眼前这本似曾相识的书,只见扉页左下方赫然写着“孙周兰芬”——这不是奶奶的名字吗?她的圣经怎么会在这儿?奶奶早在五十年代之初就被当作“反革命分子”逮捕坐牢了,还抄了家,带走一些她读过的书和用过的东西,看来这本圣经就是那时被抄走的。他仔细端详着这本纸张早已泛黄变脆的奶奶的宝贝,仿佛觉得奶奶就慈祥地坐在面前。不知她老人家是否知道,这五、六年来孙儿日日夜夜思念她?

想着想着,锦章不禁泪眼朦胧,同时脑海中升起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把这本圣经带回去!考虑到旧书店一定是一时疏忽,在检视、整理旧书时不小心让这本“禁书”漏了网,因此要公开买下来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只有“偷”。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几度东张西望,乘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将它塞进自己的书包。

这本圣经终于被带到学校宿舍里。可是在那个年头,谁也不敢偷尝这种“禁果”,锦章只得用内衣将它严严实实包起来,藏在枕头底下。待到夜深人静,室友们都进入梦乡的时候,他才敢带到厕所里闭门阅读,一心想弄明白这本当初曾被当作“罪证”的书,为什么奶奶那么喜欢、那么宝贝。

《新约》、《旧约》的章节跳着读,特别喜欢的段落反覆读,在黯淡的灯光下,他一夜又一夜地坚持着。茅塞顿开:噢,原来世界是上帝创造的,人也是上帝创的,而且人类始祖犯有罪孽;噢,原来耶稣献身十字架,乃是为普天下的罪人赎罪,以自己的死换取世人的活……怪不得奶奶说:“天下任何人的爱都比不上主耶稣的爱”!

正当美好的经文日益滋润着这个青年学生的心腑时,睡在他下铺的同学,发现了他“夜读”的“秘密”。那位同学偷偷地翻看了他枕头底下的那本书,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赶紧向领导报告。领导立即找孙锦章谈话,逼他老实交代。他不得已拿出了这本圣经,并承认是从旧书店偷来的,因为这原是他奶奶的东西。恰好当时反右斗争正在“补课”,于是他被“补”进“右派分子”行列,不久就发配到青海农场劳动教养去了。至于那本圣经,自然被装进了他的档案袋,成为他反动的“证据”。

劳改农场的生涯往往把人变成鬼。天天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儿,然而天天吃不饱。夜间躺在连翻身都感到困难的地铺上,他总是搜索枯肠回忆圣经里的话语。那些当初他最爱读的《诗篇》和《箴言》中的句子,常会浮上他的心头,诸如:“惟喜爱耶和华的律法,昼夜思想,这人便为有福。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因为寻得我的,就寻得生命,也必蒙耶和华的恩惠。”他像老牛反刍似地一遍又一遍体味这些话的深意。就是靠着这个特殊的精神食粮,孙锦章非但没有变成鬼,反而变成一个决志信主的堂堂正正的人了。

好不容易盼来了解冻的日子。在八十年代的曙光下,孙锦章从青海回到S城办理甄别手续。这就是说,领导已经承认当初反右斗争扩大化,将他错划为“右派分子”,现在予以改正,分配他去他家乡的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接待他的那位学校领导人挤出一丝笑容,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一脸真诚地回答道:“我已经走过死荫幽谷,什么滋味都尝过了,什么问题都想通了,还能有什么要求呢?只希望您能把当初没收的那本圣经还给我。”领导十分诧异,虽犹疑再三,最后还是吩咐手下人去档案室把他的东西取来,算是成全了他的心愿。

夜灯下,孙锦章重新捧读这本书,不时看一眼桌上奶奶的遗像,感到自己真的像一棵“栽在溪水旁”的树,完全沉浸在爱的无比温馨中……

 

作者来自上海,现住美国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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