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了之后

 

中国人爱用个“搞”字,过去是“搞革命”,“搞运动”,现在成了“搞活”,“搞钱”,“搞乐”,就连过去带有贬义的“搞破鞋”也成了中性的“搞女人”,并且是有本事的象征。

 

 

 

文/范学德

 

 

 

别误解了唯物主义

 

有朋友问我,大陆今天的追求享乐、物质实惠的价值观,是否与过去多年宣传的唯物论有关。一想再想,这问题还真有点难答,不像小葱拌豆腐那样一清二白。

当年恩格斯为辩证唯物论辩护时说,在庸人的眼睛中,唯物主义就等于吃喝、玩乐、享受、酗酒等等他暗中追求的一切。的确有人这样误解过唯物主义,但也的确有唯物主义的思想家自己就这样地把唯物主义庸俗化了、糟蹋了。

唯物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思想,自古即有之。有位学者说,“Materialism”这个词其实应翻译为“物本论”,而不是“唯物论”。“物本论”者,以物为本而已。那个“本”,是本源、本根、本质的意思。唯物论认为宇宙间的一切事物,包括生命和精神,都可用物质及其运动的不同形态来解释。至于那种认为只有物质利益才是实在的、重要的,观点不应称为唯物主义,只能名之“实利主义”。

严肃的唯物主义思想家,都鄙视只追求物质享乐的“实利主义”。古希腊的唯物论者伊壁鸠鲁以快乐为人生最高的善,但其快乐指的不是享乐和放荡,而是“身体上无痛苦和灵魂上无纷扰”。马克思是唯物史观的奠基人,但他恰恰反对人成为金钱的奴隶,说那是异化,他渴望的是人人都能自由而全面地发展、在人间实现天堂。

主张唯物论的,虽然大都是无神论者,但也未必个个都是。伊壁鸠鲁就坚决相信神明的存在,只是神只在忙他们自己的事情,并不过问人间的是是非非。激烈地攻击基督教的,如法国启蒙思想家们,主要也不是出于理论上的原因,而是实践上的、政治上的原因。就连保守的黑格尔都看到这一点了,说他们攻击的是天主教中最无耻的迷信、教权、愚蠢、出卖良心,并且,无耻和不义都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当年保罗在雅典传福音的时候,曾经同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亚学派的哲学家们都辩论过。尽管这两个学派在哲学观点上针锋相对,但保罗既没有拉一个,也没有打一个。他单刀直入要“把你们不认识而敬拜的这位神,传给你们”,因为上帝其实“离我们各人不远,因着他我们可以生存、活动、存在”,“过去那无知的时代,上帝不加以追究;现在,他却吩咐各处的人都要悔改,因为他已经定好了日子,要藉着他所立的人,按公义审判天下,并且使他从死人中复活,给万人作一个可信的凭据”《使徒行传》17:23, 27, 30, 31(圣经新译本)。

可见根本的问题不在于人们主张的是什么主义,而在于人想出来的一切主义、思想和理论,都不可能知道上帝,相信耶稣就是相信上帝,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我们中国人哪

 

当年在北京读研究生时,一位老先生指点我要区分两种价值观,即哲学的价值观与世俗的价值观。无论是孔、孟还是老、庄,这些哲学家的价值观,的确对社会有深刻的影响,并得到当权者的推崇;但盘踞在人心深处的、在社会上真正通行的,却是世俗的价值观。其核心就是追求福禄利寿、升官发财、功名富贵……这是一个很有见地的观点。

如果一个中国人有点异想天开了,亲朋好友往往会劝他“实际一点吧”。这个“实际”不是指客观存在的事与物,而是要你别逆着社会潮流走。而这个潮流的大趋势就是追求实惠、实际利益、实际效果。

十八世纪来北京传教的法国耶稣会的传教士,在其回忆录中就比较过,说中国人非常注重实效,而欧洲人则是异想天开。那时还没有胡适博士介绍过来的美国的实用主义。就是实用主义后来传到了中国人的手里,与那个“有效、有用”相连的,就不是真理的证实问题了,而是怎么样地处理实际生活或者说有什么好处。

深感于中国的老百姓太讲实用了,孙隆基愤愤地说,中国人一般老百姓的生活意向,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养”字。此语不全是夸张。我们俗语讲的是“养生”、“养家”、“养孩子”、“养身子”“养精神”、“养老”,就连“大同世界”这个理想天地,讲的也是个“皆有所养”。与这个讲究实用相配的,就是林语堂所说的,“中国人对抽象的观念没有胃口”。所以,“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这样的话,最对中国老百姓的胃口,并且,也容易消化。

1949年,革命了。革着革着,就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了。与传统观念彻底决裂,不管有产无产,都要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即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笔者曾被灌输过这种世界观,后来也向别人灌过。什么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等等。我上学的那个年月,人们说这套大道理听起来挺玄的,现在的说法是“太空”了。有多少中国人明白它,又有谁感兴趣?有是有,不多。政治课中精神溜号的现象从中学、大学到党校,比比皆是。

不过,那套道德观,即“无产阶级的道德观”对中国人民却影响甚深。它最明显的特色,除了阶级道德论外,就是在革命旗号宣传的“禁欲主义、苦行主义”,即为了革命必须牺牲个人利益,可以名之为“革命的禁欲主义”。从我明白事时起,灌输给我们的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是“艰苦朴素”,是“节约每一个铜板”,是“小车不倒只管推”……

与之相对应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家喻户晓的模范人物,以致于刚进幼儿园的小孩子都必须学雷锋。不能不承认,在这种“革命的禁欲主义”的影响教育下,当年的确出了一批批追求理想的“革命的傻子”,他们严于克己,遵守纪律,鄙视享乐,无私地奉献,为了革命的利益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辞。这样的人用现代人的话来说,是“有毛病了”,“傻得都冒傻气了”。

文化大革命把“革命的禁欲主义”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女孩子连穿条裙子都是腐化堕落的苗头。生活本来已经苦不堪言了,但还叫你吃忆苦饭,咽下去后还得思甜,就连人之大欲也被革命革得够可以的了,那八个样本戏中的女主角,几乎个个都是女光棍或者活寡妇,不近男色。

当然,那个“欲”只是让老百姓去禁的,官越大就越不在被禁的行列之中,这是另当别论的。需要点明的只有一点,到老百姓渐渐地知道了那些鼓吹禁欲的大人物们,是如何如何地纵欲之后,“革命的禁欲主义”就从道义上彻底破产了。转眼间,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开始的一个“价值解体”的社会过程了。

 

 

东鸦西鸦一般黑

 

从表面上看,中国大陆目前流行的追求实惠与享乐的价值观,是对1949年后流行的“革命的禁欲主义”的反抗。这些年来,尽管大陆不断有人批判当今时代是天下无道、人欲横流,要通过道德教育挽狂澜于既倒。但大势毕竟已经去了,回头无路。

手边有一本翻译成中文的贝尔写的大作:《资本主义文化矛盾》,是1978年写的,据说是名著。书中说,资本主义精神有双重的起源,一个是韦伯所谓的“禁欲苦行主义”,另一个是桑巴特提出的“贪婪攫取性”。此两者一为“宗教冲动力”,一为“经济冲动力”。但在资本主义的发展中,这两者出现了严重的失调,“宗教冲动力”被科技和经济的迅猛发展耗尽了能量,“经济冲动力”则成为社会前进的惟一主宰。反映在文化上,就是占统治地位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是“大众享乐主义”。

他分析说,现代科技和经济的发展,汽车和电影电视的普及,广告术的普遍渗透,分期付款的信用卡制度的发明,这一切为“大众享乐主义”的产生提供了温床。大众享乐主义的主要动机,就是追求无限体验的冲动与不受节制的享受,它的绝对命令是“享受生活”、“满足我的欲望。”让我们尽情享乐吧!让我们尽情地吃喝玩乐玩女人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朝死与活”。这些东西在过去被视为颓废、空虚和堕落,但在今天却被看成是想得开,是潇洒,是放达,是明智,是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古代的所罗门王曾把那一切的享乐看成是“虚空的虚空”,现代人才不在乎什么虚呀空呀,他要先得到,先享受,要在人生中潇潇洒洒、快快乐乐、舒舒服服、风风火火走一遭。死了,拉倒!

就在教会这个历来被看成是圣地的地方,成功神学也正在大行其道。“只要你真诚深信你会有大笔财富,就能拥有它。”美国一位鼓吹“积极思想”的大牌牧师就这么“传道”,并且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而另一位主张“积极宣告”的“信心教师”则说,信心“乃是一种宣告”,“我宣告什么,我就可以得着”。有人用一句话概括出了这类所谓“新福音”,“那就是健康或者医治,丰盛或繁荣,有时甚至是财富,还有幸福。”“我要得到医治,我要得到健康,我要得到钱财!我要得到繁盛!”除了这以外的,还有就是我要得到性!大概这太露骨了,在教会不能这么喊,于是喊我要快乐。

中国大陆目前流行的追求实惠、实利的道德观,正是在步西方的后尘。

 

 

“天”塌了

 

贝尔说:“现代主义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它就是一种精神危机。”这个危机早在十九世纪就种下了祸根,那时,尼采就狂妄地宣告,上帝死了。说完这话,他就疯了。

如果上帝死了,那人怎么办呢?这是个问题。

在被毛姆称为“主题伟大”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文学巨著中,陀思妥也夫斯基一再探索了这个问题。书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即不信上帝的新派人物伊凡说,在他三十岁以前,他愿意像他父亲一样,“把色欲当作磐石来作为立脚点”。“既然趴在了这个酒杯(指色欲)上,在没有完全把它喝干以前,是不愿意撒手的。”他的弟弟阿辽沙对哥哥说:“这就是沉醉于荒淫生活,就是使灵魂腐化堕落,是这样么,是这样么?”伊凡承认是的。那你靠什么方法幸存下来呢?阿辽沙又问,是不是靠卡拉马佐夫的方法:“一切都可以允许”,“一切都可以做”?哥哥不得不承认,是的。

“卡拉马佐夫的方法”把没有上帝推到了逻辑上最彻底的结论:若无上帝,孰不可为!一切都是可以做的。这听来刺耳,但非常真实、坦率。多年来,大陆宣传的唯物论一直把无产阶级(或者“人民”、“党”)的利益作为判断是非善恶的最高标准,但是,“人民”的利益从来就是对的吗?再说,谁是人民啊?怎么去判断人民的利益?天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人民的利益一直是对的,我这个偶然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高级动物就必须顺从它吗?这正是大陆唯物论宣传中的根本困境。

大哲学家康德早就看到了这个危机,所以,尽管他认为上帝是否存在在理性上是无法证明的,但在实践理性即道德生活中,上帝的存在、自由意志和永生,却是人的德性得以成立的基础。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则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

中国的老百姓历来也都是敬畏神明、上天的,所谓三尺之上有神明也。所以,到哪个庙都烧香,见神明都磕头。社会主义革命把这一套全扫荡了,说那是迷信。你不让人信,可以,但人总得信点什么,是吧。对神明的需要总得用神明来代替。

于是,大陆就造出了一个人间神,集合来看,它的名字叫:党;分别地看,那是伟大领袖,“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代表着人民的党和领袖,从来都是伟大、光荣、正确的,还要加上善与美。小百姓的看法就简单了,说上面不会错的,错的只是伟大的人民。

但是,当天安门广场上伟大领袖的“纪念堂”建成的时候,人心中的“天”却塌下来了,原来,伟大领袖也是人不是神啊!于是,当深圳特区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成了经济活动的原则的时候,在文化领域中也发生了一场静悄悄的革命。革命的初期是以尼采“打碎偶像”“重估一切价值”的精神为代表的(在官方的理论中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它表现为对旧的以“革命的禁欲主义”为核心的价值观的否定,从抚摸心灵的“伤痕”,到唱出“一无所有”,到把中国人崇拜了三十多年的神请下神坛。这时,被精神奴役的人们终于喘了一口气,说“解放了”。

但解放了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他面对着的是一个空虚世界,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了。于是善恶就是相对的了,取决于个人的喜好;共产主义的理想太飘渺了,于是就寻求实惠;靠我们靠不住,只好“全靠我自己”了。八十年代初期大学生、青年人中间的那场人生观的大讨论,虽然官方竭力正面引导,但挑战者提出的“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的哲学,或者直接就说“人都是自私的”,已经暗暗在人心中生根了,并且是植根于新的经济土壤中。

从此后,虽说在经济改革和经济发展的领域中,人们还在“摸着石头过河”,但他们在精神领域中已经不用摸了,他们已经抓住了一个大石头,那就是“我”。一夜间人们好像都明白了,都想开了,哀叹一无所有没有用,最要紧的是抓住为“我”的,“跟着感觉走”的那个感觉,就是我的利益、我的享受、我的幸福、我的价值。而在我的世界中,最实在的就是物质利益。中国人爱用个“搞”字,过去是“搞革命”,“搞运动”,现在成了“搞活”,“搞钱”,“搞乐”,就连过去带有贬义的“搞破鞋”也成了中性的“搞女人”,并且是有本事的象征。

中国虽然在经济上正挤着搭上“后工业社会”的列车,但在文化领域中,已提前加入了现代社会的俱乐部。中国虽然没有像西方那样流行过什么像样的“现代主义”,有的一点点东西大都也是模仿或者抄袭,并且,往往慢了好几拍。但中国人正在竭力挣脱“革命的禁欲主义”的枷锁。

中国式的唯物论告诉中国人没有上帝,中国人信了。文革又使他看清了,伟大领袖也不是上帝;现在中国人似乎更真的明白了,我就是我的上帝,而我这个上帝关心的就是我自己。当然啰,咱们不必向西方那样公开地建立以享乐主义为核心的“文化霸权”,我们在嘴上在公共场合还要继续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但我们心里要明白,只有建设好我自己的小安乐窝,才是实在的。

若无上帝,孰不可为?“卡拉马佐夫的方法”,终于彻底摧毁了套在唯物论头上的光环。那么人可以抓住什么实在的东西作为救命的稻草呢?没有,什么也没有。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抓住我的实惠,我的享乐。他心里清楚着呢,这也是靠不住的。但管他呢,“我死后哪怕洪水滔滔”!

但问题是上帝在,他一直在。耶稣说:“我父作事直到如今,我也作事。”这一点,千千万万的基督徒可同作见证。他们没信耶稣前,也有心中魔,叫它财神也好,色鬼或者权力欲也罢,反正它们总是弄得你求生不满足求死又舍不得。不管你怎么淡泊明志,怎么寡欲绝情,可你面对的仍是情海无涯、欲壑难填。但自信了耶稣,他们不仅知道了一仆不能二主,人“不能服事上帝,又服事金钱”。他更愿意尊主为大。也是奇了,耶稣一在人生命中作了主,人从此就不再六魂无主。

当然,他七情六欲还是有的,也照样要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但他明白了自己是个人,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更要靠上帝口里所出的一切话。这时,他就觉得有一句骂人的话还真有不少的黑色幽默,那话是说,你这个人怎这么不是东西呀。

 

作者来自山东,在省委党校中教授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多年。现居美国伊利诺州,为自由传道人,并从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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