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那一抱——给母亲的信

 

我到家那天午后蝉鸣如钟,您的病房中却很安静。

 

 

 

文/赤 子

 

 

 

妈妈:

 

当年那张骨灰盒存放证上的终止日期,依稀是“2000年X月X日”的样子。我知道就是这几天了,但当时,这个日期遥远得没有意义。画面很模糊,我只记得拿着那张纸片的苍白的手,和水泥地上的那个湿印。十年了,妈妈,您怎么不常来梦中看我?这么多个月光如水的夜,这么多次撕心裂肺的痛!我好想向您展示,儿曾面对的风刀霜剑;我好想给您指点,儿身后的千山万水。我能感觉,您静静地在天边。那淡淡的苍穹中,弥漫着您的慈爱;那明亮的月儿,是您安祥的眼;那无边的天籁,是您教给儿的宽容。

妈妈,请原谅我已忘掉了那些幸福时光,您,爸爸和我们兄弟俩在一起的日子。我脆弱的心,已不能再承受那一幕幕温馨。我记忆的胶片只能从您住院开始。那一年我是那么年轻,扛着爸爸几十年前用过的书箱,揣着少年的壮志凌云,日行三千,奔赴北京。我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又像旷野中骄傲的巨人。年前的那封家信并没有让我闻到一丝不祥的气息,后来的镜头却转入黑白:阴暗的病房,沉默的年夜饭。那一年的冬天很冷,镜头中交替出现的是我长满冻疮的黑手,和您憔悴的面容……您执意要送我。我们在车站挥手告别。我笑着让您多保重,您怜爱地看着我大大咧咧地上了车。车开了,我扭过头去,您和爸爸正往回走。那天的阳光有点惨白。您和爸爸穿着深蓝色的冬衣,手拉着手,慢慢地走。那冷冷的阳光,懒懒地衬着你们的背影。我当时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那酸酸咸咸的味道。

后来就是那首史诗。天安门广场,纠察队员年轻的脸,和胳膊上的袖标。地上是零落的传单,纪念碑前飘扬着绝食的大旗,“绝”字的一角软软地耷拉着……红色的夜空,衬着那头缠绷带的男孩……一面布满弹孔的校旗,无声地飘动……木樨地桥边扭曲的巴士,上面涂着血字……我6月18日辗转到家。爸爸告诉我,在这之前学校寄来了延期开学的通知。他以为我出了意外,接到信腿都软了。这些事他一定没有告诉过您。他总是跟您说,我又来电话了,平安无事(可怜的爸爸,那十几天我哪跟家里联系过?)。我到家那天午后蝉鸣如钟,您的病房中却很安静。您躺在床上,双眼微阖。我悄悄摸了进来,在您床边轻轻坐下。您慢慢睁开了眼。后来我总是怀疑这个镜头的连续性:我仍坐着,但已在您的怀里。妈妈,您可还记得?您抱过我千万次,这一次却深嵌入我心底。您流着泪笑着,责骂我不早点回来。我鬼脸下深藏着两泓清水。对面爽爽的阳光里,是病友模糊的笑脸。妈妈,您那时好瘦好轻,但您抱我抱得那么紧……

又是一个冬天,您回到久违的家来过年。妈妈,那是您在人世间最后的新年。您的健康状态已大不如前,但您仍坚持每天扶着墙慢走。后来爸爸买来了收录机和您爱听的黄梅戏磁带。您好奇地试着。听著录下来的您自己的声音,您好开心(后来因疏忽我把这段给抹掉了,这是我心头永远的悔恨)。这些年来您那好奇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您的生命力曾经是多么旺盛,但您竟没来得及好好享受生活。妈妈,那台收录机还在,但已不知放到哪个角落里了。这是我所希望的。我不能再看到它,我不能再去回忆您惊喜的样子。妈妈,天国里有您爱听的黄梅戏吗?儿要给您准备最好的音响,给您准备所有的曲目……

最后的夏天散发着来苏水的味道。您又回到了医院。有一阵子您的状态有所好转。您躺在床上看着报纸,我坐在旁边矮凳上,静静地预习着我的基础德语,一缕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我的脚边。很多年后,那几页德语仍历历在目,虽然后来看的几百页早被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再后来,您在呻吟。您痛苦的脸上挂满汗珠。我紧紧掐着您的虎口,我重重地揉着您的肝部。您喘息着说,孩子,妈妈恐怕是不行了,你爸爸以后要再娶,你们不要阻拦。我手背上湿湿的。我望着窗外,那天的天真蓝,但我什么也看不见……

后来,您的病情稳定下来。我要走了,我说,您好好养病,我寒假再回来陪您。您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您说,孩子,你放心走吧。再后来,我的记忆有些乱。我好像是来来回回在铁路上飞驰。过了长江过黄河,又是黄河,又是长江。我在高谈阔论,开怀大笑。我沉默无语,凝视窗外……我快乐地扑向弟兄们,我哆嗦着爬上上铺。我在黑暗中哭泣。弟兄们在朝霞中挥手。老大严肃地打开抽屉。我费力地念着电报……后来爸爸告诉我,弥留之际他问您,叫孩子回来吗?您摇摇头。再问,不叫孩子回来呀?您点点头……姨妈也问我,那个时刻你心里有没有感应?我惭愧地摇头,算来那会儿我正在车窗边发呆。妈妈,我知道,您不想让儿牵挂,您不想让儿来回奔波,您不想让儿累着……

母亲,十年了,儿真的好想念您。

 

 

作者来自中国,现住美国密西根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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