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王国

敢情大家的科普知识都够了,知道“来世”比梦还靠不住,于是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来“贿赂”今世。

 

 

 

文/夏维东

 

 

 

“爱”这个词很难定义,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现我无法为这个最常用的字写下哪怕一行说明性的文字。为此,我特地翻查了《辞海》,那上面的解释同样不能令我满意,其较常用的意思有四个:一、喜爱,爱好;二、男女之情;三、(恩)惠;四、爱惜,吝啬。

我心目中的“爱”是一种感情,它单纯如同空气,质朴如同土地,博大如同天空。它远非男女之情,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复杂。它也不是恩惠,以施恩的方式施爱,那样的爱是沉重的,它有可能成为一个人一生的轭。“喜爱”与“爱惜”的意思又太单调,太物质化了。我不是在挑《辞海》的刺,更不是说《辞海》对“爱”这个字的解释有什么差错。《辞海》上的解释不但对,还很权威,这只说明了规范化的学术语言承担不了情感诠释。

我想起了《创世记》,众所周知这是一部关于宇宙和人类起源的书,换而言之,它形象化地叙述了神的创造。神为什么要创造宇宙和人类?他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吗?他是为了向人炫耀他的本事吗?都不是,他是因为爱,就像父母生育子女一样。宇宙的和谐,自然的美丽,无不表明是源于爱的创造、源于善的律动。《创世记》记载了神辉煌的创造,同时它也是一部爱的史诗。以色列和阿拉伯的伟大祖先亚伯拉罕被誉为“信心之父”,可是我们在注视他对神的信心时,似乎忽视了他对人的爱心。

如果说亚伯拉罕对侄儿罗得以德报怨,显示了一个长者的风范,挑剔的人或许会说这里面有亲情的成份。那么当他为所多玛全城人向神祈求时,就完全显示了这个人内心深处单纯、质朴和博大的仁慈。

所多玛因为罪恶昭彰,神欲毁之。亚伯拉罕在一切事上对神都“服从命令听指挥”,唯独竭力劝阻神毁灭所多玛,完全没有后世所倡导的“正义感”:“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而是“毫无原则”地和神“讨价还价”起来,他问道:“假若那城里有五十个义人,你还剿灭那地方么?不为城里这五十个人,饶恕其中的人么?”(《创世记》18:24)耶和华说:“我若在所多玛城里见有五十个义人,我就为他们的缘故饶恕那地方的众人”(《创》18:26)神的虚拟语态式的应允,无疑地让亚伯拉罕惭愧--为人类惭愧,他这句明显“发软”的话:“我虽然是灰尘,还敢对主说话”(《创》18:27)暗示了这种心态,可他还是继续固执地为众人向神求情,义人的人数从四十五、四十、三十到二十,最后是十个,简直形同孩子向大人耍赖,可惜的是偌大的所多玛、繁荣的所多玛连十个义人都贡献不出来。所多玛的不义叫这位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圣人和长者哑然失声,只得默默地离去。

亚伯拉罕向神祈求的经过只有四百多字,而且句式屡屡重覆,他两次说“还敢对主说话”,两次说“求主不要动怒”,其惭愧、其惶恐跃然纸上,可他仍然坚持求情,为什么?因为他爱人,不仅爱自己的亲朋,也爱仇敌。他那笨拙的言辞足以令后世无数关于爱的故事、爱的诗篇黯然失色。亚伯拉罕的苦口,远比大卫的豪勇、所罗门的智慧更令我目眩神摇。我忽然明白了神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即使在他两次胆怯、两次失去信心之后,神依然立他为众国之父,就是因为他心中有着真挚、毫不功利的爱,就像神那样!

神的本质仅仅是大能吗?一个有着大能却没有爱的“神”是撒但!神的本质是爱。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饶恕悖逆的人类;所以他把救赎给了他选民的同时也给了外邦人;所以他让他的独生子去承担全人类的罪恶;所以人子说要饶恕仇敌七十个七次;所以人子在愤怒的众人面前宽恕了那位行淫的妇人;所以人子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肉体的剧痛死在十字架上!这是真正神圣的爱。

“劝人为善”和“吃亏是福”乍听起来也挺动人的,凡事让着别人,不是挺“文明礼貌”,挺有爱心的吗?可仔细推敲却令人疑窦丛生。

著名作家史铁生先生在散文《病隙碎笔》里说:“‘因果报应’还是靠近着谋略。善行义举,不为今生利禄,但求来世福报,这逻辑总还是疙里疙瘩的与撒但的思想类似。”他精辟地分析道,“劝人为善”的教导里藏着一个让人困惑的逻辑:“你今世吃多少亏,来世便得到多少福,那个占了你便宜的人呢,来世便有多少苦。再往下听:你不妨多让别人占些便宜,不要以为这不划算,其实是别人用他的福换走了你的苦。好家伙!原是要劝人为善,怎么越弄越像是阴谋了?原是劝人不要怕吃亏,怎么最后倒赚走了别人的福去?”反过来说,“倘来世未必就有福报呢,善行义举是不是随之就有疑问?那样的话,岂不仍是谋略?说得不好听,有点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这样的谋略潜移默化,很容易成为贿赂的参考--既然可以为来世的福报阿谀神明,何以不能为今生的利禄去阿谀高官?”(笔者注:此段引号内的文字均引自《病隙碎笔》,《花城》九九年第四期,P.62)

更为糟糕的是,现在的世风就连“吃亏是福”都是奢求。敢情大家的科普知识都够了,知道“来世”比梦还靠不住,于是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来“贿赂”今世,难怪现如今的贪官污吏比以前争取入党的还要多。因为作为中华文化底蕴的儒家文化无法提供一个永生的基点和敬畏,它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人本文化,是失去“上古大道”之后的“人道”,神位的缺格注定了所有的“仁”与“义”都成为统治和笼络的手段,成为登龙术,而统治地位又是靠暴力取得的,那些双手沾满血腥的皇帝们大谈仁义,大小圣人们还在一旁“鼓与呼”,没有比这更卑鄙、无耻的蛊惑了。文化怪杰辜鸿铭说王道没有了,剩下的是王八蛋道。靠“王八蛋们”去实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同梦想简直是扯淡!自春秋以降的两千五百年来,多少“真龙天子”是在子杀父父杀子兄杀弟弟杀兄夫杀妻妻杀夫母杀子的人伦惨剧中登上那个黄色宝座的,可就是这些人敢恬不知耻地号召大家讲“仁义”!

一个纯正爱心的获得与保持必须有一个纯正信仰的支撑,没有超越于一切之上的神,怎么可能有超越于种族的爱?没有代表终极价值的神,怎么可能有超越于一切利益之上的爱?当人们没有敬畏之心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可以制约人性中的恶?当绝对的善让位于相对的真理,有什么可以持守和发扬人性中的善?爱局限于种族、政治、主义、商机的时候,爱就变质了,甚至走向爱的反面:恨。人类历史的战争有哪一次杀戮不是在仇恨的驱使下发动和展开的?又有哪一次没有“正义”的藉口?“正义”原本是纯正的羔羊之义啊,可是人类无耻地让它堕落成“王八之义”!

神的爱不在人心那狭小的范围里,当人背弃神的时候,意味人同时也背离了爱。不时可以听见有人喊叫“神那么慈爱,为什么允许罪恶和困难降临世界?”他们为什么就没想到是他们自己让罪恶和困难横行的呢?他们离开了神,反倒怪罪神为什么离开了他们,这是多么无赖的逻辑!就像有人拿根塑料线问为什么不通电一样。

大诗人纪伯伦在散文诗《人子耶稣》中借耶稣之口动人地说:“我的王国不属于这个地球。我的王国将是那样的地方,你们两个人或三个人将在爱中、在对人生的爱的惊奇中、在欢呼中、在对我的记忆中相遇。”

那是一个爱的王国,进入那个王国的签证只有两个字:“我信!”。

 

 

作者来自安徽,现居纽泽西州,从事统计分析工作,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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