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你、我、他

 

岁月终于藉着我的父亲告诉我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先于母亲的衰老,父亲首先衰老起来了。

 

 

 

文/王人义

 

 

 

人是在别人的生命之中看到自己的存在的,别人的生命就像自己的镜子,让人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而一个生命的终结更是迫使人们去面对生命的现实,在设身处地的环境中思考自己的未来。人就是在这样不断、反覆的思维之中变得更加成熟起来。

第一次见到的死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位半夜在藕塘里偷窃的人被人打死了,那灰色而冰冷的面孔到现在仍在我的心头留有余悸。我那时还太小了,小得还没有真正体会到生的滋味,但生命的死就这样突然横在面前。或许正因为我没有办法去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吧,对生命的思考就沉淀在我的心灵之中,并在不知的什么时候,突然翻动开来。

 

 

一.他、她、他们

 

他,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是我的邻居,我们所能有的友谊只是远远的对视一笑。他得了肺痨,他也因此自然地与所有的孩子们分隔开了。他每次从我家门口走过的时候,我都会静下来看着他,并送给他一个微笑。他灰白色的面孔总使得我陡生一种拉着他的手逃避的欲望。

他还是死了,躺在后门的一块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黄裱纸。我不知道那一张黄纸下面的面孔是否仍带着过去的微笑。我仍然不了解为什么人要死,而且这死去的还是一个孩子。自己安慰自己,或许只是一种偶然吧。

她,是我的母亲,一个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不会衰老的人。一个下雪的冬天,母亲和我坐在窗口观雪,母亲突然说:“你知道吗,有一天母亲会死的。”怎么可能呢,我立即说道:“妈,别人都会死,可是你是不会死的。”不管妈妈怎样去解释这一生命的事实,但毕竟超过了我的思考能力,我因而拒绝接受。不过,从此生命中就开始了多一份的观察。岁月终于藉着我的父亲告诉我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先于母亲的衰老,父亲首先衰老起来了。看着父亲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心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惧和疑惑,人如果一定要死的话,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是我心目当中一直视为楷模的伟人,古代的圣贤和当代的英豪。他们或有才华横溢的风采,或有气壮山河的伟岸,这些无不激励着我在人生的舞台上展现自己的生命,使之同样熠熠生辉。

伟人死了,虽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哭声,留下了他带不走的社稷,带不走的事业,带不走的遗憾。不管他是唯物者或是唯心者,他都是一个在死亡面前的畏惧者,他高处不胜寒的生命,在万寿无疆的祝福之中到底有多少的意义?生命如果只是这样,从无到有,从失败到成功,然后又通通归于无有的话,人何必要如此地追求呢?一个伟人和普通人的不同只在于,他给后人留下更多的感叹。一个伟人不一定比一个普通的人过得更幸福,却一定比大多数普通人过得更辛苦,到头来,他还是要带着和普通人一样的对死亡的恐惧如风逝去。

也有像屈原一样坦然面对死亡的,他的死或许更反映了一种理性精神,人生既然是这样苍白,多一天和少一天又有什么大的区别呢?所以,他似乎死得比较坦然。不过细读他的诗句,仍然看到他对生命的盼望。他是否真的对人生有一种更高的感悟,以致于他表现得比现代伟人多一点的潇洒呢?沉尸江底的失望,应该是一辈子埋头苦求之人的警钟,人生的名利到底怎么样地装点着人生的意义呢?

 

 

二.我、我们

 

我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共产主义的追随者。我肯定那是地上的天国。我渴望着人类在共产主义理想之中所享受的美好,任何一个人为之奋斗终生都是值得的。这正是共产主义本身发出的感召。

我曾多次地梦想过这种社会如果终有一天来到时的各种情境,不可否认,都是无限美好的。在美好的梦想之中伴随着一种悲哀,是为生活在共产主义社会里的人产生的悲哀,“人们还追求什么呢?如果人活着没有追求的话,生命会是多么的乏味呢!”我想像我就是在共产主义社会饱食终日的幸运者,我还是遗憾地发现我逐渐地老起来……共产主义社会的人到底还是要死的,社会的进步与繁荣毕竟是物质的,好的社会环境带给人更丰富的物质享受,但社会的物质丰富到底不能改变生命的本质。社会的变革可以带给人们各种不同的社会形式,但人的生命仍然都始终如一地指向一个终点。除非共产主义能向人完全地解释这一终点所包含的生命意义,否则在这终点的面前,奴隶社会的人和共产主义社会的人,其心灵的震颤和恐惧都是一样的。

我不能不为我们有智慧的人感到悲哀,一个社会的追求是不能取代一个人生命的追求的,人们把这两个概念混淆了,于是也在躁动的社会追求之中沉没了。有生命的人自愿地成为了社会机器上的螺丝钉,这是高尚的。可是这种高尚的行为只能使人在有限的社会环境中得到暂时的满足。当人们用丰富的精力去开拓社会的时候,他们的生命被工作填满了,他们因此而在生命的成就感之中得到满足;当他们精力耗尽,社会又无情地把他们排挤出来的时候,他们便无可避免地在空虚的生活空间之中面对一份永恒的问卷,难道生命就是为了日复一日的劳作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人们不会因为年纪太老以致于不去思想生命的问题的。想想那些坐在和暖的阳光之下晒着太阳的一群老年人吧,他们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等待明天来临呢?难道真的没有人注视过他们的眼睛,没有人读出他们瞳孔里面的苍凉?

他们实际上就是我们,他们的今天实际上就是我们的明天。我们可以为了今天的生存而不为明天担忧,我们不可以为了今天的满足而不去为明天筹谋;我们不仅应该是我们生命的勇夫,更应该是我们生命的谋士,因为我们的生命是比任何物质都宝贵的,而且只有一次。

 

 

三.我、你、他

 

曾经有很多的朋友,但与众不同的是这样的两个朋友。他们有着和我截然不同的性格和生命的追求,一个愤世厌俗,一个愤世而随俗。所以,“我、你、他”这三个人都成为人生道路的孤独者,都希望在自己的生存环境之中为自己创造一个怡然的心境。一个在喧嚣的人群中寂静下来,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之中复制着苍白;一个在离群索居的创造之中,独自在股票的涨跌之中寻找温馨。然而他们仍逃脱不了在动荡或平稳之中都无可避免的苦闷:“活着实在是一件太累的事情”。与他们在一起常常忍不住地有一种感叹,人怎么能逃出有限生命给予人的捆绑呢?人怎么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在盼望之中升起一片清新呢?

有人常常鼓励我,不要消极地从已经凋谢的生命中审视人生,应该从生命的追求中看人生的意义。我以为这是真理,同时也是这样去改变自己看问题的方法。很遗憾的是,得到的答案仍然是一样的,人在追求中的茫然不正说明了人追求目标的不确定性吗?如果任何物欲能够满足人终极的追求,人就不会在追求之中失落了。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不是在越来越多的满足之中,同时也产生越来越多新的悲哀。王妃和灰姑娘在这一困难面前毫无区别。

每一个满足之中同时又孕育着新的欲望,欲望驱使着人们的生命热情,欲望反过来又蚕食着人们的生命。从小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就是鼓励我们建立一个生命的欲望,希望我们在不断的追求中鼓起生命之帆。人们就这样在生命的海洋之中成为弄潮儿。新的欲望不断地激起人们新的生命热情,生命的海洋很容易就干枯了,生命的意义也就枯萎和苍白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们最怕的,是在有限的生命中过早地实现他生命的终极追求,人在无所再求的现实中,每一天的日子就只是一种维持。连毛泽东也逃不出这个悲哀,如果他不在“人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阶级斗争之中打发时间的话,每一天的日子,都可能成为对他自己生命的咒诅。

 

 

四.我与他

 

人在自己生命的追求道路之上总是独行侠,没有朋友可以和你一起上路。面对浩然的宇宙,哪里是我的归宿呢?宇宙的奇妙使我第一次隔着太空看到一个超越人类的存在。

什么是无边无际,什么是无始无终?在这样庞大的空间之中,怎么又有这样和谐规律的统一体,是什么操纵并赐给原始的第一动力?

进化论并没有阻断我的思维,如果真的有进化存在的话,进化的第一成因是什么?是谁赋予进化的完整的规律,并赋予完美的结果?我不相信这一切的产生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因为所有动物所共有的同一性说明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这一切都让我们在所有的共性之中看到一种必然。问题是,在这一切必然之后的是谁呢?

带着这种对“必然”的探索,我必然地走进了佛教,因为那是我所贴近的文化所能给予我的追求空间。透过佛教的金碧辉煌,我看到了在人意和灵意的玄想之间,有我走不过的迷津。我在回头是岸的自我之中寻找这位神,神的背影乍然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我只看到了一个苍白的自我。一个无欲的生活固然是我所求的,我生命本身的需要又怎么能让我完全无欲以致于走进西天极乐之境呢?

佛是一种悟,悟不过是人思维的一种结果;如果悟真的能达到这一境界的话,孔夫子和老子早就在中国文化之中告诉我们了。孔夫子和老子从来都不否定天地万物的创造主之存在,而且在他们的生命之中也是竭尽全力地希望“与日月成参”,但终究还是现实地采取了对神“敬而远之”的明哲保身的态度。他们的大智大慧就在于他们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中承认自己的有限性,神毕竟不是人可以触及的呵!

道教的香火之中透出来的彻骨的阴凉,是我对灵魂存在的另一种感受,从此我对于心灵的冥想也没有把握了。打坐固然使人的灵魂得以升华,可是人怎么能肯定在灵魂的飘浮之中相遇的一定是神而不是鬼魂呢?我对读不懂的咒语是没有兴趣的,如果我惊天动地的咒语能有呼天唤地的能力的话,我宁可不去找这位被人控制的神,也更不要靠我用虚伪装扮的虔诚来收买神灵的真诚。

我知道,我已走进自我能力的穷途末路。我想,如果人生真的是这样没有意义的话,就让我像其他一切人一样为五斗米而挣扎好了。所以,我对那位我相信他存在,但不确知他是谁的神写了一封短笺:

我不认知的唯一的神:

我很想知道您是谁,如果您是存在的,请以您自己的方法带领我,让我能够确知是您,并且跟随您;如果您是不存在的,就让我像其他人一样,过着没有这样烦恼的生活,让我能够像其他的人一样,在人群之中相互争竞并以此为乐。

一位真理的求索者

王人义

 

我跪在地上用火柴把这封信点燃,纸灰在地面上盘旋上升,带走了我心灵的一片虔诚。我感到了有某种程度的释放。现在,我尽可以按我自己的想法度过我的一生了。不是吗?如果这位神是存在的话,他一定会收到我的这封信,并且在我的心灵之中回应我,使我走上一条正确的人生之路;如果他不存在的话,我就不应该有任何的忧虑了,可放心地在世上与众生共沉浮,蓝天之下哪里找不到我的位置呢?如果人生注定要这样地走向死亡,就让我像所有的人一样,抓住能把握的每一天平安度日好了。

 

 

五.他与我

 

人求索的尽头,就是神救恩的开头。我没有想到救恩就是这样奇妙地临到了我。

我是自愿从自己可以摸得到的事业的成就之上有意退缩的,我害怕我自己走进一个每天戴着假面具过日子的生活。非常意外地,我得到了一个脱产学习的机会。教师中除了有本地的老师之外,也有从美国来的几个老师,其中,简小姐最是亲切可爱,大家都喜欢和她做朋友。说起来已是十几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大家对国外的事情很有好奇心,常常有同学跟她探讨各种问题,也有人和她谈到基督教信仰的问题,等等。这些我都是从同学的交谈之中得知的,不过我自己倒没有机会和她谈过什么。一句话,学习太忙了。

有一天心情特别差,这是从没有过的心理状况。吃完中饭之后,大家都回宿舍睡觉去了,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操场上,想找人聊天。同学都是政治中人,我能和谁去谈呢?猛然想到了简小姐,“一个老外不会出卖我的”,我心里想,随之不经意地向四面张望了一下。真奇,简小姐正从我的背后向我走过来。

和简小姐的交谈是最没有负担的,相信这个老外不会管中国人的事,所以,可以说是把大鸣大放的时候都不该讲的话也讲出来了,讲完之后并没有卸下担子的感觉。听完我的唠叨,简小姐对我说了一句话:“我相信你会找到真理的!”听了她的这一句话,我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真理?”“这世界上有真理吗?”共产主义是我在世人的追求之中所感受到的最美好的东西,可是它距离所谓真理实在是非常遥远,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被称为是真理的呢?我无法表述我当时的狂妄与无知。可是简小姐最后还要再次肯定地对我说:“我相信,你会找到真理的!”

管它真理不真理,学习是最重要的。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圣诞节之后全国大考就迫在眼前。正好这个时候,简小姐要去香港休圣诞假。她走后,有一位她的基督徒朋友送给我一包用报纸包得紧紧实实的东西,说是简小姐离开之前特意托她交给我的。走进房间我悄悄打开,哗,一本圣经!既惊讶,又紧张。

圣经在当时虽然非常难见到,但我对它并不生疏。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翻开圣经的时候,大约是在四五年之前。还记得当时偶然翻过的一段经文,是《约翰福音》第二十章耶稣和多马之间的一段对话。非常清楚地记得主耶稣说的话:“你因看见了我才信,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当时觉得这话说得不同凡响,但是太玄了。这次翻开圣经的时候,随意翻到了《约翰福音》,顺着第一章开始读起来。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藉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

读着读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流遍我的全身,泪水猛地从我的眼眶中冲流出来,心灵中回响着一个呐喊:“这不就是我所寻找和等待的神吗?”一种喜乐和如释重负的心情从心底油然而生。我不知道怎样去定义这种奇妙的感受,它是在平安和喜悦之中所激发的兴奋,说到底实在是无可描述,无可描述,因为其中的感觉比一切语言所能表达的更多。

我当时还完全没有罪的概念,但面对我的神,我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内疚和不配。午夜,我久久不能入睡,对着明月高悬的夜空,我对着这位神说:“我怎么能配得上您的恩典呢?我是多么的污浊,您怎么会让我来到您的面前的呢?”几天几夜,泪水都没有断,同时伴随着内心的赞叹和感恩。当时也不知什么是祈祷,同学们都睡下之后,我放下蚊帐,独自跪在床上,把内心说不清楚的感动交给神。那是好幸福的几天呵!这几天的经历成为主耶稣在我生命之中永活的见证。虽然后来在信仰生活中有过一些不平静的岁月,但在软弱时一想到这位又真又活的神,就会重捡起起初的信心,再次追随他的脚步。

几天之后,在操场上老远看到简小姐的身影,我立即一边跑一边向她呼喊:“简,我已经相信神了,我已经相信神了!”她满面笑容地回答我:“我知道,我知道!”我非常不服气地问她:“你怎么知道的呢?”她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神就感动我为你祷告。那一次,我和你在操场上谈话你还记得吗?就是我向神求来的。在那天的前一日,我希望神给我一次与你接触的机会,我求神在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把你一个人安排在操场上,我好和你单独交流。我向神求了,就相信神必然成就。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之后我就在饭堂里看报纸,等和神约好的时间的到来。一点钟我准时下楼,看到你真的一个人坐在操场上,我就确信,神已经拣选你了!所以,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找到真理的,你还记得吗?”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一定以为是天方夜谭,但这明明是我自己的故事,是一个多么优美和动人的故事呢!一个奇妙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

 

 

作者现居加拿大,从事福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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