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翎
第一幕 安居移民之家
某夜
(舞台右侧立着一块大招牌,上面写着“加拿大安居移民之家”。舞台正中安放着一张办公桌,桌子两侧有数把椅子--外侧的椅子代表等候室,内侧的椅子代表客房。幕启时,老板和老板娘两人正手忙脚乱地接电话,记号码,翻看住客登记簿)
老板娘:(接电话)是,是,这里就是安居移民之家。有,我们有空房间。你们是三口人?在哪里?皮尔逊机场?好,好,我们马上派人去接。(放下电话)
老板:(看表)都几点了,你还让我去接?你要把我累死啊?一个晚上都去过三趟机场了。
老板娘:你衣服要穿POLO(波罗),鞋子要穿NIKE(耐克),吃饭要去法国餐馆,怎么不问钱是从哪里来的?钱是干出来的,你懂吗?快去吧,你。
(员工甲、员工乙汗流浃背地上)
甲:老板,所有的房间都租出去了,只剩下楼梯拐角的两个小单间。你可不能再接客人进来了。
乙:老板,床单全用完了,还有三个房间没床单呢。
老板:别问我,管事的在那边呢(指指老板娘,脱身下场)。
老板娘:(对乙)这个笨哪。不会从换下来的脏床单里,挑几条干净点的先铺上去?去吧,去吧,没看见我忙吗?
(甲乙下场,边走边说话)
甲:这移民生意太红火啦,每天一飞机一飞机地来,买多少房子都不够装呀。看把老板娘给乐的。
乙:哪里有土地,哪里就有中国人,一点不假。
老板娘:(站直身体,伸了个大懒腰)都这样下去,我非得累死不可。(朝舞台左面望去)瞧,又来了一家子。
(尤氏夫妻提着大箱小箱风尘仆仆状地走上舞台)
尤:(放下箱子擦汗)各位朋友,我姓尤,叫尤筹。这位是我的太太,你们可以叫她尤太。我们刚刚下飞机。当然是移民。别问我为什么要移民,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看见别人都移了,就来凑个热闹。我是个随大流的人,别人不做的事,我也不做。别人做的,我也不能不做。中间路线,比较安全。
尤妻:你在大学里就是这个样子。那年大家都时兴唱卡拉OK,你就蒙在被子里练了一个学期的嗓子。后来大家都玩电子游戏,你就天天去小卖部换钢蹦。本来你根本没有注意我,后来看见大李小张老胡都来追我,你也过来赶热闹。
尤:(打断妻子)这话都说了多少年了,还说哪。赶紧言归正传吧。我们下飞机已经找了三处移民之家了,处处客满。这家要再是客满,我们就得睡大街了。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尤氏夫妻走进安居移民之家,老板娘过来迎接)
尤:老板娘,这里还有空房间吗?
老板娘:有,有,楼梯拐角那边有个单间,又大又干净。新换的旧床单,不,新床单。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尤妻:这一夜得多少钱哪
老板娘:不多,不多。才四十,不加税。
尤:(掐着指头算数)四十加币,兑换率是五点五。四五二十,四五二十,二百二十块钱一夜哪。怎么这么贵呀?
老板娘:(生气地)先生,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多伦多啊,一杯咖啡都要一块钱。你再找找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没有?
尤妻:(担心地扯了扯尤的衣角)算啦,别说了,再晚了怕连这家都没有了。
老板娘:(拿着钥匙带尤氏夫妻进了客房)你们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早上起来要交钱的。(老板娘下场)
尤:(坐在床沿上,忧心忡忡地)四十杯咖啡哪,就睡一夜。(转过脸来对尤妻)喂,我们总共带了多少钱过来啊?
尤妻:(哈欠连篇,疲惫不堪地)一路上你问了多少次了。不是告诉你四千加元吗?
尤:四千加元,除以四十,是一百。一百再除以三十,就三个月零十天哪。要是三个月还找不到工作,咱们就得睡大街上了。
尤妻:哎,这不才第一天嘛,你就愁成这个样子了。说不定你运气好,明天就找着工作了。躺下吧,昨天你就一夜没睡,今天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吧。(侧身躺在椅子上)
尤:明天要是找不着呢?那就得后天了。后天就是周末了,那就得再等两天。这三天两天一折腾,就到三个月了。(尤妻鼾声大起)真是个没心眼的,都快把我愁死了,四十杯咖啡哪!她倒睡得呼呼的。(双手扶头,眉心百结)
(旁白):就这样,尤筹先生忧忧愁愁一宿无眠地度过了他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夜晚。他决定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去职业介绍所找工作。
第二幕 飞达公司
次日晨
(舞台场景依旧,只是右侧的招牌已经换为“飞达公司”。公司尚未开门,老板正端一杯咖啡,双脚搁在办公桌上闭目养神。门外坐着几个求职者,尤氏夫妻也在其中。尤筹拿着一份英文报纸心不在焉翻看着)
尤:(抬头发现求职者中有一个熟人)喂,你不是在安居移民之家工作的吗?怎么也来了?
求职者甲: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
尤:你来干什么呀?
求职者甲:(火气十足地)你说我来这干什么?还能来玩吗?
尤:(气恼地)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呀?吃了火药啦?
求职者乙:(息事宁人地)别跟他生气,他是建筑学博士,到这儿一直找不到好工作,才在移民之家混着,心情不好。
尤:心情不好也别拿我出气呀。
尤妻:好啦,好啦,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甲和尤都有些不好意思)
公司老板:(睁开眼睛,对门外喊道)谁是第一号?一号进来!
尤:(急忙起立,慌乱之中把椅子带倒了,狼狈不堪)我是一号,我是一号。
公司老板:你坐吧。叫什么名字?
尤:先生,我叫尤筹。
公司老板:别逗了,你叫忧愁,我还叫烦恼呢。
尤:我真叫尤筹。
公司老板:好,好,好,你就叫忧愁吧。多大了?
尤:我三十五了。(自言自语地)不是说这里不时兴问年龄吗?
公司老板:你是一家移民过来的,还是一个人?
尤:我老婆跟我来了,三个孩子都还在国内。
公司老板:你有三个孩子?计划生育怎么搞的?
尤:我是少数民族,有优惠政策。我家老大十二岁,叫尤大筹;老二九岁,叫尤二筹;老三五岁……
公司老板:(打断尤)行了,行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家老三准叫愁死人,谁问你这个啦?你有什么文凭和工作技能?
尤:我有博士前博士后学位,还有特级厨师一等理发师二级摄影师证明,干过国际贸易城市规划建筑工程,还当过大学中学小学老师。我老实诚恳,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性情随和……
公司老板:(打断尤)知道,知道,来这儿的没有一个不是全才。你对工资有什么要求?
尤:这个,这个嘛,我要求不高,真的不高。可是也不低,差不多就好。
公司老板:好啦,好啦,你把履历表放在这里,如果录用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将尤送出)
(尤妻和求职者甲乙迎上,问“怎么样?有希望吗?”)
尤:(愁眉苦脸地)没什么希望。他跟我说话的时候,看都没看我。求职指南上说了,如果面谈时老板没有跟你产生眼睛对视,说明对你不感兴趣。
求职者乙:(安慰地)不要太早下结论,再等一个星期说不定就有好消息了呢。
尤:一个星期?我是一天也等不下去了。四十杯咖啡一夜呐!这工作市场这么差劲,我们可怎么办呢?哎哟(突然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肚子疼死我了。
尤妻:他这是愁的。我们赶紧找个医生看看吧。
尤:看医生?我们还没有医疗保险呢。
求职者甲:那也得看啊,身体要紧,钱总是可以挣回来的。
(众人扶着尤筹下)。
第三幕 治百病诊所
次日下午
(舞台场景依旧,只是所有的椅子已被移到了办公室内侧。舞台右角的牌子已经换为“治百病诊所”。一位医生拿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听诊器,正在给病人看病。众人拥着满面忧愁的尤氏夫妇上)
求职者甲:医生,你先看看这个病人吧,他刚才肚子疼得不得了。
求职者乙:医生,他现在还没有健康卡,你手下留点情。
尤妻:医生,他身体一直都很好,就是最近烦恼的事情太多了。
医生:哎,你们到底谁是病人呀?怎么个个脸色发白、愁眉苦脸,都像病人。
尤:我是病人。
医生:那你们别的人都坐一边去。(众人坐下)
尤:(将医生拉到一边)医生,你先不要让我老婆知道,我想我是得了癌症了。
医生:你一眼都能看出自己得癌症了,还用我这个医生干什么?
尤:真的,医生,不骗你,我身上长了一块东西,不信你摸摸。喏,在这儿。
医生:(摸了几下)这儿好好的什么也没有。
尤:那就是这儿,要不就是这儿。不,好像在那儿。
医生:(摸了几处,就显得不耐烦起来)到底在哪儿?你说明白点。
尤:怎么回事?我一路上都摸得着,到了这儿一紧张,就什么也没有了。
医生:(拿听诊器全身都听了一遍)你什么病也没有,我看就是精神太紧张了。
尤:医生,你再仔细看一看,我真的是有病。
医生:(写了一叠处方笺递给尤筹)等你办好了健康卡,再去做个全身体检。现在我真的看不出你有什么大病。
尤:医生,我好歹受过高等教育。一般的医学常识,我还是懂的。厌食,体重突然下降,身体有不明疼痛,脾气发生明显变化,这些癌症的症状,我每样都有。
医生:(叹气)你呀,放松一些,注意休息,别想得太远了。不要太省,买点营养食品补补身子。我真是无能为力了。你回去吧。
(医生将帐单递给尤妻,尤妻一惊:“又是四十块钱,四十杯咖啡呀!”尤筹却置若罔闻。众人散下。舞台上只留下尤筹夫妇)
尤:(目光涣散,脸色苍白)我的猜测终于证实了。
尤妻:什么猜测?
尤:你们都串通好了瞒我一个人。我现在全明白了。
尤妻:(大惑不解)瞒你什么啦?
尤: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医生是怎么说的:“别想得太远了,不要太省了,买点营养吃吧。”这是什么话,以为我听不出来?我是第几期了,你老实告诉我。
尤妻:(啼笑皆非)什么呀,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尤:(红着眼圈)你不用劝我,我自己倒没什么,我就担心你和我们的大筹二筹小筹。我要是一走,你们可怎么办呢?你那几句英文,连买菜都说不通,在这里怎么生活呢?早知道这样,大学里也用功一些呀。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尤妻:你这个人,除了犯愁还会些什么?我看你还没轮到癌症发作,早就先愁死了。(扶着丈夫走下舞台)
(旁白)就这样,我们的尤筹先生又忧忧愁愁地度过了他移民生涯的第二个夜晚。各种各样的烦恼忧虑始终困扰着他,使他再次一宿无眠。第三天早上,正好是周末,尤太太决定带丈夫去公园散散心,结果意想不到地发现了一个去处。
第四幕 心灵清理站
第三日中午
(舞台场景依旧,右侧的牌子已经换为“心灵清理站”,下首有一个大大的红箭头指向舞台中心。一位面容和悦的牧师,正在和一群人谈论圣经。安居移民之家的员工和求职者甲乙都在其中。办公桌上摆着一瓶盛开的鲜花)
尤妻:(向尤招手)快来看哪,这里有个什么牌子?“心灵清理站”。(两人走近来,同声读出箭头底下的小字)“由此进去可以卸下你所有的困苦愁烦”。
尤妻:太好了,你愁成这个样子,还不快进去看看?
尤:你还真信哪?全是骗人的。
尤妻:进去看看又怎么样?大不了咱们转身就走还不行吗?(拉着尤走进屋里。牧师站起来迎接)
牧师:欢迎,欢迎。请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尤:我叫尤筹,这是我太太,大家都叫她尤太。(探头进去发现熟人)你们也在这里?(大家相互握手招呼)
牧师:二位请坐。我们的主人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尤筹夫妻大惑不解)
尤:你们的主人怎么知道我要来?
牧师:我们的主人无所不知无所不在。
尤:(对妻子)你听听这口气,神乎其神的。
尤妻:他口气这么大,说不定还真能帮你。(转向牧师)你这里真的可以排忧解难吗?
牧师:当然是真的。(指指屋里的人们)他们也都是来这里卸下劳苦重担的。(大家点头认同)
尤妻:这要花很多钱吗?我们可没钱哪。
牧师:我们不要钱。我们的主人在世时也没有钱,一无所有,两袖清风。
尤妻:(对丈夫)哦,比咱们还穷。
尤:(对牧师)你说你的主人“在世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现在不在了?
牧师:我们的主人就是耶稣基督。他本是至高无上的神,却因为爱我们之故,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三天以后复活升天。他现在正坐在天上荣耀的宝座上。
尤:他在他的天上,我在我的地下。他归他荣耀,我归我倒楣。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牧师:关系可大了。他为了拯救我们这样的罪人,降世为人,在世上受过诸多的苦难。所以他最能明白你心里的劳苦愁烦。
尤:(受感动)总算有人知道我的苦处了。
尤妻:你别“罪人”来“罪人”去的,怪别扭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犯过前科,我们可是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的。我在化妆品公司工作了这么多年,连一只口红都没有从公司拿过--要拿,我也从朋友公司拿。我们要有罪,天底下还有好人吗?
牧师:你说得对。从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我们都没有犯法,是好人。可是天底下有哪一个人敢说,他一辈子都没有起过私心贪欲呢?
(众人面面相觑,无以对答)
牧师:正是因为我们的私心贪欲,我们一辈子都要奔波劳碌,想停也停不下来。我们奔波一世,以为靠自己努力什么都能办到,其实呢?我们能做的真是太有限了。
尤妻:(叹气)可不是吗?原来还觉得自己本事挺大的,可是到了北美,换了个环境,才知道自己突然什么都不是了。
尤:行了,行了,别叹气了。(转向牧师)你说你的那个耶稣爱我,可是他再爱我又有什么用?他能给我工作?他能替我交房租?四十杯咖啡一夜呐!
牧师:(微笑)这只是区区小事,天地万物都是他造的呢。他能给你的,远比这些东西大。
尤妻:(感兴趣地)怎么个大法?
牧师:他能担当你所有的忧愁烦恼,让你心里永远有平安。你来看,这是什么?(指指着桌子上的花朵,众人凑近来看)
尤:玫瑰。
尤妻:月季。
尤:明明是玫瑰。
尤妻:明明是月季。
尤:我说玫瑰就是玫瑰。
尤妻:我说月季就是月季。
牧师:玫瑰也好,月季也好,它既不耕种,也不纺织。可是我们的主却精心照看着它,让它穿着美丽的衣裳,一无所缺。它一生都没有忧愁,也没有烦恼。
尤妻:那倒是,该谢的时候它就谢了,该开的时候它就再开,没心没肺的。
牧师:你们岂不比这花朵高贵?我们的主为我们把命都舍了,他既然能这么照看野地的花朵,他还能丢下我们不管吗?
尤:他怎么来管我们?
牧师:只要你肯信他,他就能卸下你肩头的重担,把永远的平安赐给你。
尤妻:(与丈夫对视)要不,我们试试看?反正信他又不花钱。(众人纷纷过来,以微笑鼓励尤筹。尤筹思索片刻,终于点头)
牧师:那好,我们一起来向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祷求。(众人牵手席地围坐。《野地的花》主旋律起,牧师闭目仰脸,高声祈祷)亲爱的天父,赐平安的神,我们的主耶稣:你说过你的担子是轻省的,你的轭是容易的。凡劳苦担重担的,到你这里来,就必得安息。现在我把尤筹夫妻仰望交托在你手中,求你记念他们在异国他乡的奔波劳苦,卸下他们肩头的千斤重担,赐他们内心的平安。阿们!
(在音乐和祈祷声中,尤筹的脸部表情渐渐松弛下来,后来闭眼靠在了牧师的肩膀上)
尤妻:(兴奋之极)你来看,他睡着了!他睡着了!他已经整整三天没睡过觉了!
(灯光渐暗,集中在尤筹婴孩般宁静无忧的睡脸上。)
(灯光亮起,在《野地的花》的旋律中,全体演员上台谢幕)
剧终
作者为浙江人,英国文学硕士,现住加拿大多伦多,任听力康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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