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阳光里的人

 

“而你归来的脚步啊!是我整个诗篇的灵魂,换为整个生命的激情。”

 

 

 

文/玛 歌

 

 

 

她渴望阳光,或者说,她渴望一切与阳光相连的美好,像是温暖、光明、绚烂、朝气、希望和爱。

然而回忆就像黝黑的漩涡,不露痕迹地将她卷搅、翻腾。她多么想卸下这个沉重的包袱,昂首阔步面对明天。可是,脑海深处一幕接一幕的片段,却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朵无所不在的黑云。

 

 

冬晴

 

“冬晴是上天的恩赐。冬情是一种奢望意外的满足。当冬寒用北风将每一个希望冻回原点,将每一分温暖冻入厚厚的冬衣时,心的热情便不再在寒天冻地间跳动了……”*

 

银幕上,《天浴》女主角秀秀圆润而稚嫩的脸庞,像西藏草原一般清新﹒黑亮亮的眼睛里,却透露着并不相称的冷漠和哀愁。皑皑白雪,这样光洁、明亮,却洗不尽人心的恶谋和幽暗。当身心被蹂躏成一件污渎秽亵的破衣裳时,秀秀的鲜血显得如此纯洁、无辜。

幕终了,观众肃静地缓缓地走出戏院,只剩青青仍留在椅子上﹒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泪水浸湿。

也许她在为秀秀哀悼,那么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生命;也许她在追念许多像秀秀一样的人,终其一生活在黦黯无边的阴影下面,牺牲了青春和爱情,更丧失了相信阳光的勇气。

出生在那个动荡不安、人心翻滚的时代,青青时时为她早夭的童年而遗憾﹒应该是小女孩用鲜花编织成的岁月,更多的却是棘藜丛生的煎熬。幼时家庭所遭受的历炼,就像父母当时的工作环境──地底下深渊无尽的矿坑里,婉延曲折的甬道,像是千百条蠕动的黑虫,狰狞而扭曲,阴森而湿冷。

她始终是孤寂的。身处在不同的民族文化中,她常有无所适从之感。加上紧迫的升学压力,像一砌无形的石墙,阻挡外面世界的所有风华。但是,在她心中,总有一扇窗,窗外总有浮动的白云掠过,终日向着晨曦飞逸而去。

高中毕业后,因为分配的学校不尽理想,她进入补习班准备次年再考﹒有一次在雪地中等车,过了好久好久,车子还是没来。体力透支,精神压抑,周遭人的冷嘲热讽。夹杂家人殷殷期盼的脸孔,如凛冽的狂风向她迎面扑来。她打了一个哆嗦,绝望的感觉顿时充溢全身,好像要将她淹没。“死亡”这个念头,清楚地浮现在她脑海中。也许,死亡会是一个解脱吧!

恍惚之间,远方晚霞在天边渲染开来,七彩光芒像蒙了一层薄纱。落日悬挂在天幕上,散发亘古的温润。凝视着这一轮落日,青青的心开始融化。一种难以言喻的爱,自心间泛溢而出。也许,这就是来自上帝的怜惜吧,她想。

 

 

舞的诗篇

 

“我是一棵修长的树,幻化为山野的精灵,在这空旷的山村中舞蹈。每一阵轻风是我的旋律,每一溪流水是我的节奏。而你归来的脚步啊!是我整个诗篇的灵魂,换为整个生命的激情。“*

 

大学毕业后,青青远赴北京工作。

其实,按照当时的分配,青青是该回到偏远老家。但是,青青不甘心。她不能让她的未来就这样被决定。她还有好多梦想要去实现,她和学校当局,就这样僵在那里。白天,她在一间阴冷潮湿的小办公室做事。到了傍晚,她挨家挨户敲学校有权做决定的老师的家门,渴望能够有转机。几个月下来,青青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她的希望完全破灭。抱着破釜沈舟的决心,她放弃户口和分派的工作,毅然到北京投靠哥哥。

凭着哥哥的介绍,她有了一些学习的机会。可是,复杂的工作环境,以及矛盾纠葛的人际关系,常常搅扰她起伏不定的心情。她觉得焦灼而枯干。尽管她在工作上历经人心险恶,以及现实环境的挫折,可是,靠着天资和努力,青青总算为自己打下一小片天空,虽然她所付出的代价是极大的。有一次在拼命赶完一份刊物后,她整个人晕过去,结果需要立刻送医急救。

在事业上,她增添了不少信心;但是,心灵深处,那份深深的饥渴仍然存在﹒虽然生活过得充实而忙绿,也渐渐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她总觉得自己活得那样的潦草和空洞。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业余舞蹈班招生的广告,一种久违的感觉,倏然涌上心头﹒她先去看看上课情形,结果一看之下,她对美的无限憧憬之情,被挑动得澎湃激荡不已──悠扬的音乐、和谐的肢体、和舒放的感情,构成了整体的完美表达。在每一个举手投足之间,她好像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清新和悸动。于是在大都市的喧嚣嘈杂和庸碌繁忙当中,她为自己找到了一片绿洲。

然而,若没有阳光,不能常青。也许,她还是需要继续求索下去?

 

 

流浪

 

“阳光灿烂的这个秋,我将叶儿细细地裹牢,包住那颗易受伤的心儿,然后从枝头坠落。任秋风牵着我的手,一同去流浪……”*

 

1996年的秋天,青青来到了美国的南加州。

行囊里没有一张老家的照片,她不是一个回头向后看的人。挥别了费尽心血所立下的事业根基,她始终怀有夸父追日的壮志。也许,大洋的彼岸,真的蕴藏着她所追求的理想吧!

刚来美国的时候,虽然鼻子十分陶醉于芳香的自由气息,但是她却成了一个汇集睁眼瞎子、张嘴哑巴、和伸耳聋子于一身的异乡人。

来美才一年多,青青就为了工作上的需要,到全国各地出差。开着租来的车,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镇里,纵横迂回的大街小巷穿梭。忐忑的心情,等到面对客户时,全部掩盖在坚强而镇定的面容之下。凭着不服输的韧劲,她在各州的展览会上,表现十分杰出,她的客户也越来越多。就在她刚要品尝辛劳经营所结的果子时,没想到同事竟开始在背后排挤、中伤她。

她决定换工作。但是,新的工作环境,却是乱无章法。许多长久以来存在的问题,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青青左思右想,写了一封十页的建言信,提出公司现有问题和解决方案。没想到上司看了她的信之后,就将她冷冻起来。于是,她又离开了。

趁着一个长周末,青青独自一人带着简单的行囊上路。在加州黄金海岸旁,她停了下来。这里的空气和海水,都是淡淡的,透明而清凉,薄荷似地沁人肺腑。

走在细白的沙滩上,亮晃晃的光影渗透她的心田,她感到时空在身边静止。海天一色的浩瀚景致,让青青体会到宇宙的无限和绵长。她仿佛可以看见,千年岁月的纹缕,镌刻在海边细碎的砂石上。

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青青自问:宇宙的天机,到底蕴藏在何处呢?自己漂流的原因和目的,又是什么呢?纪伯伦的一首诗<沙与泡沫>,浮上她的心头:“我永远在海岸上,在沙土和泡沫间行走。高高的浪潮会抹去我的脚印,微风也会把泡沫吹走﹒但是海洋和沙岸,却将永远存在。”

阳光下,海的光洁,抚平青青起了皱纹的心灵﹒她突然感觉到,其实自己并不是孑然一身,倚傍无人﹒冥冥之中,她的察觉到,另一个超然而永恒生命的存在。她甚至确定,这个奇异的生命,已融入她所有情绪的流转,和一切历练的积蕴中……

南加州七月的阳光,炙热无比。流金似的光束,倾洒在舞蹈学校外的行人道上﹒青青刚上完芭蕾舞课,耳际间依稀还流泻着,刚才课堂里悠扬曼妙的乐曲。她从高高的阶梯,一步步向下走。望着门外一片的耀眼灿烂,青青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许,她还会朝着光的源头,继续寻觅吧!

 

 

注:有*记号,皆为青青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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