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景光
小泉伸手去探一探，冷不防被咬了一口。阳光照出它的纹理，显出它的名字是“过去的伤痕”。
第一幕
雨季过后的明朗的夏季。当风吹拂到溪水旁时，探身在水中的不知名的枝子，就搅动起水面来，引起极轻又极远的涟漪。
“今天来对了，看看我们可以钓到什么鱼？”弘明和大光是挺兴奋的。新的海岸和新的海港总有一些新鲜的事情，像他们刚刚碰到的就是。两艘他们租到的船叫 Marriage I （婚姻I）、Marriage II（婚姻II）。两个男人也不怎么在意，倒是两位太太为了这个特别的巧合格外兴奋，开始讨论起船为什么这样起名。男人在小事上面一直弄不清楚女人，不知她们为什么在许多小事上面，都像看钻石美丽的纹理一样，用放大镜细细打量。
在湖心，他们钓上了第一条鱼，接二连三地，又钓上七八条鱼。渐渐的，他们发现这些鱼美丽的鱼纹上有特别的名字，有的写着“幸福”，有的刻着“喜乐”，以及有许多更小的鱼写着“平安”、“恬静”、“热情”、“赞美”、“恩典”。
他们发现，每当他们数算这些鱼的名字，用手抚摸它们时，心中就充满欢喜以及赞美。他们听人介绍过，可是似乎没有人介绍得这么详细。就算介绍了，也未必有人信吧。如果不是他们现在亲身经历了，他们也是不信的。
在荷叶底下，一只绿色的圆滚滚的鱼向他们靠近。这鱼的暗绿色是它的保护色。弘明一把就钓起了它。只是不怎么显著的，复杂的鱼的纹理夹着纹理，鳞片里面写着“过去的恋情”。他取下鱼钩，把鱼顺手丢进了鱼笼里。
小馨整理着放在船内的鱼具，不经意发现了它。先是非常好奇这鱼的名字，不过手上的鱼线还没有理好，等理好了再来看吧。然而这鱼的形状，越发引起小馨的好奇。她终于放下手上的线看起鱼来了。
她先是以一种好玩的心情随便看看，后来这鱼引发她一丝的不安，她想起每次开玩笑要弘明说一下他过去的感情，他的回答总是听起来支支吾吾像是在隐瞒。当时她自己还为弘明解释，现在想想竟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她为了自己的单纯开始生自己的气，闷闷地不肯说话。
这对于小馨来说，是一个诚信问题，她开始和弘明不合。他们之间终于爆发，弘明一点也弄不清楚头绪，最后他了解小馨指的是自己过去的恋情。他起先觉得很好笑，后来发现事态比自己想像的严重。他自问一直是如何看待和处理这件事情的呢？他深爱小馨，这是肯定的，至于那段过去的感情，早已变的印象模糊。
他知道自己在某一段年轻的时光，因着幻想，喜欢过不同型的女孩。然而从来没有人像小馨一样，给过他这么多的感动。即使他还记得她们的模样，他也不愿意拿来与小馨相比，那对小馨而言是大大的不尊重。他这次终于非常认真地向小馨说明：
“我不记得她们是不是有朝天鼻。”
小馨破涕而笑。弘明的态度就是这样。让人觉得好气好笑。
鱼的眼神黯淡，仿佛哀怨地引起同情，祝福的言语里面有一颗不肯接受的心。没有结局的恋情总是用凄美，网罗每一颗年轻的心，沉缅在过去。然而弘明知道，真正的爱情里，有的是健壮的灵魂和喜乐的心。他从船上抓出那条鱼，顺手丢回湖里。
“你本来不属于这船，这船也与你无益。如果你仍眷恋一段感情，你应当追寻属于你的幸福，上帝必愿成全你。”他心里知道，果断是自己的保护。在这世界上有人紧抓着时间的洪流不肯松手，淹没在往事里。这么说来，不肯松手不也是一种不顺服么？
第二幕
有一尾高雅的鱼，向她们徐徐地游过来。它游游停停，姿态柔美，像是问路的姑娘。她的语调轻轻细细，你对她的回答也不由得修饰起来，恐怕你的言语粗鲁，就伤害到她的细致。她游到荷叶下，穿梭于莲梗之间。她所及之处，周围的鱼就引起骚动，交头接耳传述许多关于她的故事。
弘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钓上了。她精美的鱼纹引来四个人观看，啧啧称奇。“这么美丽的鱼，我真是第一次看到。我们留着它吧。”弘明说。这鱼似乎非常了解人的心意，居然一点也不挣扎，任人置入鱼笼，像是它早就知道要到笼中似的。
在阳光底下，它的鱼鳞显露出来，叫做“谣言”。阳光照得它不自在，它潜到鱼箱的最底层躲避。
从此之后四个人的话题变得聒噪起来。原本简单的叙述，现在都要加上“听说”、“某某人说”。为了要听剧情发展，每个人的心变得饥渴，深怕少听了哪一个精采片段。如果逢到自己知道的一个环节，还想要赶快加上一段，恐怕自己没有在这个话题圈圈里面。渐渐的，谣言在每个人加入的批评中越滚越大，更没料到谣言会发酵，开始挑拨他们之间的友谊。尽管每个人努力辩解澄清，可是之前自己加添的批评，把他们自己勾回泥淖里，无法抽身。那只叫做谣言的鱼，悠悠地在他们的婚姻船上。
游来一尾小鱼，鱼上的纹理送来一段话：“话合其时，何等美好。”（注1）另一尾鱼送来：“往来传舌的，不可与他结交。”（注2）弘明顺口念出来。这几句话大大地提醒了他们，四个人将这尾会操控人心的鱼丢入湖中。这鱼重回荷叶底下，找寻另一个寄居之处。
第三幕
他们开始知道并不是每一条鱼都带着好意，艳丽夺目的鱼通常是危险的信号。倒是看似平淡无趣的鱼，反而有恩惠喜乐的信息。这些小鱼群其实才是他们的保护。他们学习到，要让这些鱼到自己船附近的方法，是数算他们的名字，像是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鱼群就顺着水流涌到他们的面前。这是外面的世界无法了解的事情。
然而有的鱼没有特殊记号。它们离群索居，有其它鱼来搅动时，它们就退缩躲避。大光钓起了一条这样的鱼，因为在水中分辨不出名字，就装在水桶里。小泉伸手去探一探，冷不防被咬了一口。阳光照出它的纹理，显出它的名字是“过去的伤痕”。
从此小泉就陷入一种极大的感伤，过去的伤痛一幕幕演在她的眼前。原来这些事并没有真正过去，现在从她内心极深之处展开来。伤痛的回忆啃蚀她的内心，她觉得自己被掏空了，心从自己的胸口一路向极深的谷底掉落。谷的两边是曲曲折折的岩壁，她的心跌跌撞撞在两边的岩壁上，划出新的鲜血淋漓的伤痕。
如果此时有什么可以安慰她，就只有经历过同样撕裂苦楚的人的安慰，才能够让她稍稍喘息。 于是耶稣被出卖的那一夜在客西马尼园的苦楚，耶稣跪在石头上祷告的情形，如画面浮现在她眼前，竟成了她此时的安慰。
主啊，感谢你的慈爱。如果你没有让我们知道这份苦楚，如果一切少了这一幕，我们的心将要置于何处？我们的忧伤如何医治？
其他人被这突来的情景震慑住了，他们仿佛可以感受到这份苦楚，却又无法完全感受。他们试图安慰，没想到口中的安慰竟成了烈药，抹在伤口上更加添了她的伤痛。他们坐着叹息着。
弘明毕竟看过一些旅游简介，在一本他觉得冷僻的书上，他读过这样的介绍，说是如果被猛鱼咬到，你得去找一种叫做“了解”草，或是一种东西，叫做“理解”。他说出来，其他人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大光认真地思索着。末了，他站起来，仿佛要从胸口里拿出什么东西。他知道这地方所有的东西都真实，他于是从自己的胸口取出“理解的心”。他说：“我无法完全了解这鱼所带来的苦楚，我也不能武断地认为我的安慰就是最好的解药。可是我知道，一种叫做理解的东西在我的心里。喜乐的良药在上帝手里，理解的心在伴侣的心里。”
大光抓起那只鱼，鱼原来也有许多伤口。所有的伤口渐渐地在大光手中结痂，虽然伤痕仍明显存在。阳光下，伤痕的缝口里开始发出浅浅的金色。四个人有喘息的微笑。弘明忽然发现：“你看这金色如此俊美，反而是其它鱼所没有的。”
第四幕
几只鹰在极高处盘旋，他们的船静静地停在湖中央。两个女人在船上躺下，陶醉在雨后的美景里。然而刚才的一阵浪，把弘明和大光两人彻底打湿了。两个人像是得了重感冒一样没有精神。而那浪的名字竟叫做“冷淡”。两个女人只以为他们累了，不怎么在意。
他们真的是累了，他们患的是“男人流行性感冒”。症状一是不停地工作，以办公室及电脑为第二生命，且牺牲家庭时间，常常加班。症状二是生活无趣，对于婚姻这档事失去了新鲜感。这自然会引起妻子的抱怨不满，认为丈夫的感情变了。
他们还不知道，这只是症状的开始。到了斗嘴的阶段，就是引爆危机的时候。从此之后，婚姻是一场永远的拉锯战，不管是冷战或是热战。结局是不言而喻的，你看过两个人在小船上拉扯许久而不掉入海里的吗？
就连男人自己也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就是说不出来。他们当然有无奈及不为人知的苦闷。工作上的不如意放在心里，如果遇上妻子向他们抱怨一些人情世故上的事，他们偶而发一发脾气，就引发妻子更大的委屈，他们只好暂时充当和事佬。日子久了，索性任自己的耐性弹性疲乏，便不再有好脾气。他们虽然从来没有变心的念头，但也说不上热恋。是不是自己的感情真的变质了？
在这个地步，他们最不欣赏所谓的“婚姻协谈”。自己的婚姻有什么问题？那些婚姻谘询的书籍，自己可以写一箩筐。什么“增进婚姻的十大方法”，什么“成功的婚姻”等等，都像是给女人看的书。
女人说他们真的变了，变得骄傲自大起来。他们也不想争辩（当然这引起妻子更多的恐慌）。他们知道自己不是结婚前的那个小伙子，可是一想起不久前还誓言忠心爱太太，现在竟觉得不像是自己讲过的话。
这样的症状，对于这两只船的杀伤力，比起外界来的威胁来的强大得多。因为方才那外在的压力反而迫使他们同心协力。经过了困难以后，他们信心增大，看到别人看不见的恩典，反倒有了乘风破浪的勇气。可是这次不同，这次的症状是浇在两个男人身上，使他们瘫痪，使他们蒙受指责，使他们做个婚姻的逃兵。如果他们逃跑了，你一个人的婚姻叫婚姻么？
对女人来说，男人对婚姻冷却了，是她们最感到无助，也是最刺伤自尊，使她们自觉难堪的事。那使她们觉得自己的气质不再吸引他，自己的外在不再吸引他，自己的一切都不再吸引他。然而她心里想：陪伴他的难道不是我？帮助他的难道不是我？鼓励他的难道不是我？支持他的难道不是我？
女人问得很对。事情常常不就是这样的吗？当男人热情地追求你的时候，他的热情像是待发的船，你是他船上最好的伴侣。你渐渐地把希望放在他身上，把勇气汇到他身上，把手搭在他肩上。直到你们出航了，你发现他变了，他沉默下去，他的光采已经消失。你要扶他么？你是原本受他的热情吸引才来。你开始觉得他的心其实硬得就像是一块大顽石，傲慢不肯改变，阻挡你前进的道路。当然有人建议你要独立自主，不应做个依附的女人。你心里真的认为如此？我保证你的不服气在你的咽喉上下作梗。
这两个男人虽然中了流行性感冒病毒，症状百出，却并不严重，倒像是在提醒男人提早预防治疗。
两个男人闲聊起自己的感受。弘明告诉大光，他自从结婚以后，的确感到少了一份动力，仿佛毕业了、领了学位证书。对许多男人而言，结婚证书不就像是毕业证书吗？结婚典礼不就像是毕业典礼吗？你的努力得到众人的肯定，你得到爱侣的芳心，饱尝喜孜孜的幸福（许多女人无法了解，为什么结婚之后，她开始从先生那里感觉到玫瑰花的价钱慢慢变贵了，电脑零件的价钱却常常降价？女人，你们不了解男人，这是男人的共性）。
弘明说完，大光点点头，他思索了一会儿，告诉弘明，他觉得自己过去像是一条寻找大海的船，一路上顺着河流惊险万分。现在终于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可以舒缓地在大海上徜徉。“然后呢？”大光问。
他的问题正透露出男人真正的天性。他们凡事都需要一个目标，一个可以让他们永远追求的目标，一种对他们自我价值的肯定。如果没有这个目标，他们觉得自己的生命如同虚掷一般。这个目标点燃他们内心的火，成为赛跑时不断坚持的动力，他们潜在的能力就完全迸发出来。他们是手持火炬的运动员，汗水和尘土是他们的骄傲。
他们顾着说话，没注意两只船顺着缓缓的水，流进了旧河道里，最后搁浅在浅滩的枯木上。要不是碰到了这些枯木，他们的船还会迷失得更远。两个男人急忙打开地图：这一条旧河道将会绕一个大弯，然后在地图上消失。“然后呢？”大光着急地问。原来问题就出在这张旧地图。这地图居然指示一条旧河道，最后竟消失了。
四个人感到焦急，没有心情注意湖水。等到着急的心情稍微平伏了一点儿，小泉注意到湖里游来一条小鱼，送来几句话：“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唯有把新酒装在新皮袋里。”(注3) 原来它早就忠心地等在船的旁边，等人发现。他们四个人渐渐了解，这湖里良善的鱼送来的信息，常常是他们所需要的。于是他们不得不承认，鱼的信息比起他们自己的方法更有智慧。常常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徒劳无功，才发现，他们需要的已经在那信息中。
于是他们对鱼儿传来的信息的敏感度增加了，他们会去注意良善的鱼所带来的信息，在船开得危急的时候会留意，在平顺的时候也会注意。鱼再次给他们的讯息简单明了，告诉他们需要一张“新地图”。他们向这鱼说声谢谢，没想到鱼也回应他们，点点头害羞地游离了。他们因为第一次与鱼的交流，心底感到暖暖的一阵兴奋。
他们终于学会了等待“鱼差”给他们讯息。他们各人一边等待，一边回味之前所有的信息。他们既然在“婚姻船”上，就以婚姻为主题分享起各人想法来了。什么是婚姻的“旧皮袋”呢？弘明说，这可以是从前所看到的婚姻模式。不管是成功的或是不甚成功的，下一代都照单全收。大家拍手叫好。
小馨说，这也可以是少女时候的幻想。幻想可能不切实际，希望在现实的婚姻里面，圆一个昔日的梦。小泉说，这可以是整个社会给你的价值观，你尽量地去符合别人的标准，过安全的生活。大光说这也有可能出现在成功的范例里，因为看到的典范太好，所以没有想到去改变……四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非常热闹。
两个男人的流行性感冒，在激烈的讨论之下开始消退。“鱼差”所带来的讯息，碰触了他们问题的核心。现在他们完全清醒过来，心里开始火热。原来“灵里苏醒”正是这种感冒特效药。原来婚姻不只是一份热情，更需要一个新的眼光，一个更高的目标。如果少了这些，男人便会自问到底婚姻的意义是什么。心中的新鲜感会消逝，热情便会减退。
两个男人顿时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像是准备冲刺的运动员。既然需要一份“新地图”，他们相信在河流的分叉点必有许多警告指示标志，现在只要开回去到分叉点，照着标志上的新地图开回去就行了。他们努力把船摇回去，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来到了分叉点，竟没有任何指示标志，只是一个荒凉的三角沙洲和偶而飘来的枯树枝。
两条鱼游到他们的船前面，给他们的讯息，竟是要他们开往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这小小的船可以吗？他们犹豫了，不过很快就鼓起勇气前行。他们的勇气使得鱼群非常高兴。鱼群雀跃地跳舞，成群地环绕在他们身旁。他们目光注视在鱼的舞蹈中。那条叫做“赞美”的鱼，在阳光下，它的全名是“赞美造物的主”。它的身形流线美丽，不正是造物主的杰作？那叫做“活泼”的鱼，它的全名则是“活泼的盼望”。一条鱼游到他们的船旁，仿佛要告诉四个人什么事。它的身上写着“要每日脱去旧人，穿上新人”(注4)，四个人先是惊奇，然后大大地欢呼起来。
另一条鱼简单的纹理里面闪着“每日心意更新而变化”。(注5)，鱼的队伍壮美灿烂，他们终于发觉这群良善的鱼，正带领他们走一条新的路，是他们的引导和保护。他们与鱼交往，鱼的信息不断地给他们新的体验。他们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见如此庞大有秩序、可与人交流的讯息使者？亦或是每一个寻找的人都会寻见呢？
一条银色的鱼跳到他们船前，鱼鳞的光采吸引他们的目光：“荣耀造你们的主”(注6)。他们的灵因这信息而苏醒，因为接近了造物主的美意而心生敬畏。四个人的眼中燃起真挚热情的眼光，像是相交会的火花，为彼此穿上华丽的衣裳。他们是彼此的肢体，就像鱼群是彼此的保护一样，就像是手如果被烫伤了，口要舔舐伤处，脚如果被压伤了，手要轻抚痛处一样。爱在每一个地方不也是如此吗？
四个人受这荣美和谐的感动，他们仿佛听到天地之间的呼召，这呼召要带他们到上帝的荣耀里。他们原本是害羞的，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荣典。现在他们不再惧怕，因为这份呼召在他们心里永远激荡，是他们心里的美丽，是他们再度航行时的指引。
注：
1.《箴言》15:23
2.《箴言》20:19
3.《马可福音》2:22
4.《以弗所书》4:22-24
5.《罗马书》12:2
6.《哥林多前书》10:31
作者为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经济学博士。现居美国新罕布什尔州，从事市场统计分析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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