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想把这个世界毁灭了,连同我自以为的母亲加在我身上的屈辱,连同我对父亲的爱,我甚至想父亲早早地死了更好!
文/江登兴
母亲在黄土里长眠了。埋葬了母亲,我远走他乡。但是,父亲临死时,因为母亲不让我护理父亲,引得我怒火中烧,踢破大盆,爬上远山的那一幕,却深埋在了我的心里。大盆被我踢破的那一刻,母亲的心是否也碎了?
那一刻,屋里躺着的是垂死的父亲,血正在他的喉头翻滚;一边是母亲所爱的儿子,然而母亲的爱却引起他的暴怒。也许母亲爱的方法不对,但这爱于母亲是真实的,而我所加给母亲的恨也是真实的。
伤害于被伤害者是一种真实,然而伤害别人的人,往往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给别人造成了伤害。当年踢破大盆爬上远山的那一刻,我是满心的委屈,我想我为什么这么不幸呢?为什么我这样爱自己的父亲,而在他最后的时刻,自己的母亲却要阻拦我去护理他呢?这样黑色的荒唐为什么要发生在我的家庭,发生在我的身上呢?
我恨母亲,我恨这个家,我恨命运,我也恨这个世界。
我甚至想,远远地走吧!告别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告别这一切。在这种恨中,我甚至想,垂死的父亲也不要了,随他去吧,我远远地走。
在这种远行的冲动中,我有着毁灭一切的欲望。那一刻,我想把这个世界毁灭了,连同我自以为的母亲加在我身上的屈辱,连同我对父亲的爱,我甚至想父亲早早地死了更好!想到当我出走而父亲在绝望与耽心中死去,我甚至心中有一丝的快慰。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爱竟变成了毁灭自己所爱的人的快慰。
我出走的渴望,其实是一种毁灭的替代品,就是以自己的出走,给母亲造成最大的打击,让她痛苦。我记得当时我在毁灭别人与自我毁灭中挣扎不已,而心中又有另一种力量,提醒我不能走向毁灭别人的路,因此,我选择的是自我毁灭——出走。
其实自我毁灭是一种极深的报复。是一种比毁灭他人更深的报复。就是当我们在仇恨中没有能力毁灭他人,或者内心对他人的爱与恨交织,而实在难以选择毁灭他人时,自我毁灭是人能做出的最后选择。
选择自我毁灭,死给你看,或者如鲁迅所说的,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别人看,它的全部的快感来自于——想像到别人会有的痛苦与恐惧。
虽然,当我们自我毁灭时,我们正在失去观赏他人的痛苦的能力,但是一切的快慰在我们走向毁灭的过程中都会得到满足。这种满足是通过想像,想像对方在我们自我毁灭时,他们将会有多么的痛苦。而这种想像,这种对建立在尚未到来的,用自己的痛苦使别人痛苦以带来自己的快慰的期盼之上,是比见到对方现实的痛苦本身更有吸引力的。因为期盼提供了一个无限的想像空间,它使人心中的仇恨可以无限地燃烧。
我不知道,人性中为什么要这样爱与恨交织,当我们将对一个人的爱付诸行动,而对方的回应不如我们所想像的时候,这种爱竟然会变为恨?就如小时候,母亲劝导我们要好好学习,要听话,当我们违背她时,她就会责打我们,有时责打到极至,母亲会心中火起,在我们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一口。
这个细节我已经忘记很久了,今天想起来,手臂上的那一圈椭圆形的牙印竟历历在目,它们呈血红色深深地陷下去。我还记得,被母亲这样咬了以后,我们会骂母亲是“狗”,但是在骂的时候,心中有另一个警告,那就是从小听说的,不孝的人会被雷劈。
今天想起这件事来,我的心中没有对母亲的仇恨,甚至觉得有一点好玩。要是母亲还活着,我会拿起电话,给她拨一个长途,告诉她我所想起的,她以前留在我手臂上的牙印。但是母亲不在了。
但是留下来的思考是,我们的爱为什么会变成恨,为什么为了爱我们会这样活在仇恨当中?而这仇恨本是虚妄的,就是为了爱,我们为什么会在虚妄中这样真实地仇恨?或者说为什么人会产生这样虚妄而又真实,真实而又虚妄的仇恨?这是为什么,人性里面已经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人性里面已经发生了什么样的内在分裂?
在圣经中,保罗说:“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行,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过去,我以为他是说我们无法行出我们所愿的善,无法禁止自己不行我们所不愿的恶。现在看来,我想得有点简单了。
事实是,有时我们在行恶时,还自以为是行善,而事后,可能是事隔多年之后,我们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行了恶,而这恶是自己现在所不愿行的,但是我们曾经以为是善却把它行出来了。同样,对于本该行而没有行的善也是如此。
那么这就不仅是在人的意志与人的实际行为当中产生了分裂这个问题,还涉及到人本身没有能力,保证自己的行为总是正确的问题,因为在另一个时空中的我,对我过去的行为会深表不解甚至是羞愧。
马丁路德说:“罪是善的误用”。这不仅包括了人的主观动机要行善,却导致或者行出了恶这个问题,它更是指人性内在的分裂,导致比如为了爱却生出恨的问题。所以,圣经说:“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上帝的荣耀。”这是否可以解释成,在罪中的人,人性的内部已经发生了扭曲。这种扭曲不仅是能将善扭曲成恶,更是经常的一种将善扭曲成恶的倾向,却没有将恶扭曲成善的倾向。所以保罗说他是“取死的身体”,这个取死,就是指滑向恶的倾向,和这倾向导致的毁灭性的力量,就如我在仇恨中想将一切毁灭一样。
人本是按照上帝的形像样式造的,这种“上帝的形像与样式”,我更倾向于理解成:人的内在生命,内在心灵的广阔无边,它的内在的和谐完美及它连于无限美善的生命源头的可能。然而,人类犯了罪,这种本有上帝形像与样式的内在生命本身扭曲了,因此犯罪是人对自己身上本来有的上帝的形像与样式的一种破坏,使人身上本有的上帝的荣耀被亏缺了。
这是人的自我亏缺。而从上帝的角度来说,犯罪是对于上帝的创造之工的一种破坏,对他所创造的人的一种破坏,而破坏上帝所创造的人,就是对上帝的一种亏缺。
作者现住北京,着有《青春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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