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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之爱与超验之爱──从冰心的“反省”谈起/齐宏伟

 

母亲对自己孩子无私的爱,是否能转化为对别人孩子的博爱,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文/齐宏伟

 

 

 

奇特反省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冰心不断撰文,否定自己1919年“五四”运动以后几十年的创作,认为“简单幼稚”,表白“我的脱离群众的生活,使我走了几十年的弯路,作了一个空头的文学家。但是现在我并不难过,只要一息尚存,而且和工农兵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总会感到激动与兴奋。我想,在党的领导下,我还可以努力同工农兵相结合,学习他们,改造自己,使我能尽一切的力量,在我自己的岗位上为人民服务”(《回忆“五四”》)。

此时的冰心,对政府、国家、社会主义、劳动人民和毛主席,更是无比爱戴。直到1977年11月19日写成的《瞻仰毛主席纪念堂》一文中,她还极力写瞻仰伟大领袖遗容时的幸福感和其后的喜悦感,“我走出了瞻仰厅,在刻着万年青的白石栏杆边站了一会。我的头上是多么灿烂的阳光呵……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天安门广场上的自由清新的空气,我觉得浑身是劲,我觉得我年轻了五十岁”。

1979年4月10日,在《从“五四”到“四五”》一文中,作者仍从不能和工农大众相结合角度,评价自己的旧作,而且要“引吭高歌,歌颂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歌颂伟大祖国翻天覆地的变化,歌颂创造我们幸福生活的英雄人民”等。

我很奇怪,对于接受了多年教会教育,又在早年受洗加入基督教的冰心来说,圣经提供的精神资源,应能给冰心一种超验视角,穿透人间“天国”的虚妄,同时不作违心之论,为何她那么真诚地拥抱现实现世──甚至在“文革”早就结束后?为何比她更没有这方面精神资源的无神论者巴金,早在“文革”刚结束,就反思与忏悔,而冰心却没有呢?

对于自己所受的教会教育,冰心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就评为“美帝国主义奴化教育”(《回忆“五四”》),并在同文中,回忆自己激情澎湃参加反帝运动的经历。在回忆1914年入北京卫理公会办的贝满女中生活的〈我入了贝满女中〉一文中,她说:“我们的圣经课已从旧约读到新约,我从福音书里了解了耶稣基督这个‘人’。我看见一个穷苦木匠家庭的私生子,竟然有那么多信从他的人,而且因为宣传‘爱人如己’,而被残酷地钉在十字架上,这个形像是可敬的。但我对于‘三位一体’、‘复活’等这类宣传,都不相信。”

这也就是说冰心所接受的基督,其实并不是圣经里的基督,而是一个“爱的哲学”的代表者。

 

 

爱的哲学

 

纵观冰心一生的创作,“爱的哲学”倒是一以贯之,尤以母爱为最。冰心在散文、诗歌中,把对上帝的颂赞,用在了对母爱的歌颂上。

“为此我透澈的觉悟,我死心塌地地肯定了我们居住的世界是极乐的。‘母亲的爱’打千百转身,在世人幻出人和人,人和万物种种一切的互助和同情。这如火如荼的爱力,使这疲缓的人世,一步一步移向光明……我只愿这一生一念,永住永存,尽我在世的光明,来讴歌颂扬这种神圣无边的爱。”(《寄小读者,通讯十》)

“母亲……除了你,谁是我永久灵魂之归宿?”(《寄小读者,通讯二十八》)

“母亲阿!像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无拦天空下的荫蔽?”(《往人,七》)

这其实已把母亲神化成了上帝,把现世当成了天国,已经不是圣经思想。

冰心1923年出版的《超人》小说集中的《超人》(鼓吹母爱)、《爱的实现》(歌颂童贞之爱),1933年出版的小说集《去国》中的《最后的安息》(赞美同情之爱)、《一个兵丁》(珍视陌路人之爱)等小说,也都是典型的例子。

《超人》中的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认为“世界是空虚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样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

但既然如此为何不自杀?他认为“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他就完了”。这正是中国的虚无主义,和西方的个人主义相融合的观点,其实与尼采的超人学说,倒并没有多少内在关联。

中国文化传统用集体和国家来逃避人世偶然、人生荒诞的逼问,西方文化传统用个人生命意志的高涨来消解生存危机,基督教是用神的创造(故而世界有意义,人生有目的),和神的救赎(超验切入经验界的虚无),来解答这一困惑。

而冰心在这篇小说中,并没有用西方文化传统和基督教精神资源来解决何彬的提问,而是引出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母爱来化解──何彬老是夜里听到一个孩子的呻吟,不胜其烦,后来得知是一个摔断腿的穷人家的孩子,无钱治病所致。于是他掏钱给那个孩子治病。

孩子痊愈后感激他,他谢绝。最后何彬搬家,临走时收到了孩子以“母亲的名义”送的花。于是他冰冷的心融化了,想念起母亲对自己的爱,悔罪认错,成了有感情的人。“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荒唐人的梦》,也是写到一个小女孩牵住一个青年的衣角,从而挽救了那个将要自杀的青年人。其根源却在于巨大的怜悯和神圣的爱,来自天国的盼望,而不是人世经验之爱。

冰心却否决了天国之爱的神圣源头。她必须要为自己爱的哲学找个根基。于是,她找到了母爱──每个母亲都有深深的对孩子的爱,因着这伟大、无私的母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儿子们应该联接起来,成为母亲们的好儿子们。

但是,这在现实层面只是一个幻想,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冰心那么温暖的家庭和母爱。而且母亲对自己孩子无私的爱,是否能转化为对别人孩子的博爱,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何况要天下所有人都把对母亲的爱,转化为不单单对自己母亲也对别人的爱,更是难上加难。每个人都被自己的母亲爱过,如何推导出一定爱陌生人?这种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推导,是以本己私爱为前提的,其超越之路是虚幻的。

 

 

磁铁与铁

 

除了这种不算深刻的探讨外,冰心对基督教的看法以及爱的哲学,还表现在一篇写于1934年的小说《相片》中。这篇小说比较深刻,不再是上边说到的某种具体之爱,而是一种抽象之爱──爱传统、爱生命之爱。

小说写一位到中国廿年的美国人施女士,一直在教会女校里教授琴课。后来收留了一个叫淑贞的孤女,二人相依为命。“人人都夸赞施女士对于淑贞的教养,在施女士手里调理了十年,淑贞并不曾沾上半点西方的气息,反而具有娴静、温柔、体贴等中国传统美德。”

冰心的理想是以中国文化传统作为一个人精神修养的底子,同时又吸收西方文化的优点,使二者揉合在一起。那么什么是西方文化的优点呢?冰心并不认为是基督教,甚至在小说中藉人物的口,批评基督教的西式优越感,批评西方宣教士们到中国,似乎都是“谪逐放流,充军到蛮荒瘴疠之地似的”。也批评基督教的圣俗二分、清规戒律、孤芳自赏等。

西方文化的优点,冰心则在小说中认为是“西方人的活泼和勇敢,他们会享受,会寻乐,他们有团体的种种健全的生活”。所以,冰心就安排淑贞随着施女士,到了美国新英格兰,在美国待了一年,让淑贞参加青年团体的野餐会,感染到西方人的活力,“活泼的灵魂投入了淑贞窈窕的躯体,就使得淑贞异样的动人”。

甚至在一张野餐会相片上,施女士看到“淑贞正俯着身子,打开一个野餐的匣子,卷着袖,是个猛抬头的样子,满脸的娇羞,满脸的笑,惊喜的笑,含情的笑,眼波流动,整齐的露着雪白的细牙,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来所绝未见过的”。

这种理想又地道的中国青年形像成型了,施女士遂感慨万千,以至“忽然满了清泪”。

施女士再去看照片外的淑贞,但见淑贞“身上是白绸的薄衫子,因着上楼的急促,丰满的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厚厚的微卷的短发,堆在绯红的颊旁,一转身,又呈现着丰美的背影,衬衣的花边中间,隐约的透露着粉红色的肌肤……一团春意在屋中流转”。

对人的健全教育至此大功告成,于是施女士决定马上带淑贞回国,回到那“一座古城,一片城墙,一个小院,一架蔷薇”的中国去,使淑贞“在国际的接触上,能够因着光荣的祖国”,而做个“心理健全的人”。

和冰心其它理念较为外露的小说不同,这篇作品意象生动,含蓄委婉,能在这么短的篇幅触及这么重大的主题,写出对传统和生命之爱,真是上乘之作。

惜乎本篇作品仍是重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和“吸其精华,弃其糟粕”的老套子。这种看法忽略了文化的整体性和复杂性,中国文化传统压抑人性的弊端,绝非靠简单吸收西方文化张扬人欲的“精华”就可以纠正。

一种文化的精华进入另一种文化,可能就成了糟粕。因为文化往往是整体的结构,难以割裂。中国文化传统中,并不是没有团体生活和放纵人欲的一面,关键在于如何在传统向现代转化的过程中,完成自身自里而外、自下而上的转化。

对于基督教来说,是用超越经验界的价值体系作为前提,来重整各种文化元素──这种方式不妨称之为“以磁铁吸引铁质”。有了个人超验价值为前提(磁铁),然后从个人生命体验和信念出发,吸取合前提之元素(铁质)。同时还需置身于文化传统结构中。否则淑贞即使回到中国,难保不会成为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或红玫瑰?

所以,这种超越西方、挚爱东方的爱,仍是虚幻的。任何一种文化传统,说到底只是一种结构,无法承载个人安身立命的大事。只有有了安身立命的根基,才可以成全文化。而非有了外在的固定文化传统,便可以成就内在的安置个人心魂的精神工程。

施女士东西方合璧的文化梦,在现实中难免不使人伤痕累累,这种爱的哲学实在和基督教没有多少关系。基督教强调个体与基督救赎的相遇,然后进入文化之成全。个体心魂与文化传统的纠结,被置于个体信念和个人选择的前提下。否则中西合璧的梦想,只是创造出一个不伦不类的“乌托邦文化”。

 

 

 “歌”派幻想

 

总之,圣经并没有否定人间欲望和情爱,旧约中歌颂爱情的名篇《雅歌》,就是很好的例子。但是,圣经中讲到的“爱”,基本上不是冰心爱的哲学的“爱”。如果说冰心笔下的爱,是一种在人间流转变迁的超越之爱,那么圣经中的爱,就是一种可以入世承载伤痛的神圣惠临超验之爱。当圣经讲到爱的时候,指的是可以像神爱人那样去爱,像耶稣被钉十架那样不求回报,不计代价,甘愿付出,甘愿牺牲的爱。

瑞典神学家虞格仁(Amders  Nygren ,1890-1956)的《历代基督教爱观的研究》一书中,非常简洁地区分了两种爱:Agape和Eros(编注:请见本刊63期p.14和64期p.19的讨论)。前者是自上而下的爱,是以神为出发点的爱;后者是一种自下而上的爱,是以自我为出发点的爱。

这是两种不同的爱,并不能藉自己努力由后者达致前者,而是藉前者的恩赐开始后者的生活:“一个人为善,是想赢得‘功德’,而增进他自己的福,这不能算完全专心从事于善的本身……把善功当做天梯之观念,必须排斥……“我们教人为善和称赞善工,不是因为我们可以藉它而上升达于天,因为行善的目的不是因善可以消除罪恶,克服死亡,而达到升天,乃是要服事邻舍,关怀邻舍的福利,和供应他的需要……神的工作是由上而下……反之,我们自己的工作,仍在下面,只供作尘世的生活和存在。”(注1)

基本上来说,冰心所写的爱属于Eros的范畴(注2),而圣经讲到的爱是指Agape类型的。当然,这两种爱若先有了超验之爱为根基,二者可以结合;脱离了后者,却无法成全前者。因此后一种超验之爱,对人世有一整体否定,因人性的黑暗和脆弱,人无法自我生发出爱意并无私承担完成。于是,神圣之爱惠临人世,发挥光、盐作用。

若把超验之爱寄托于家人、集体、国家或者领袖,都会将其神化,成为拜偶像之举。这种爱和经验之爱的冲突,与其说是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的殊异,不如说是启示与理性、上与下的冲突。

冰心拒绝超验,执着于经验,于是就把爱寄托在人世,乃至失去了知识份子的批判功能,爱的哲学只不过成为“歌德”派幻想罢了。

 

注:

1.虞格仁(Amders  Nygren):《历代基督教爱观的研究》,韩迪厚等译。香港:中华信义会,1950-1952,第2卷,第429页。

2.杨剑龙《旷野呼告──中国现代作家与基督教文化》一书,和多数传统观点,认为冰心的创作,“超脱了情欲和世俗的爱”,冰心常写“神圣的爱”,因基督教影响而有了人道情怀。我个人认为冰心因自己的个人经历、人道情怀和中国文化传统而吸收基督教的爱,并以自己的前提来转化,不管颂扬其情何其超脱与弃俗,旨归还是在人世,只是不同层次的超越,而非不同本质的超验。

 

 

作者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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