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盐 光
(一)
去年,我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说我们在学校里称为“大哥”的同学得了胃癌,并且已经做了手术。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因为半年前我们还在一位同学家聚会过。那时,他看上去很健康,也快乐,他还向我们介绍了他刚从国内娶来的漂亮太太。第二天,我急忙约了另外一个同学一起去他家探望他。他面色红润,气色好过以前。“手术后状况不错。”他太太对我们说。
那次我送了他两本书,一本介绍癌症患者如何调理身体和饮食;另一本是很得基督徒喜爱的《荒漠甘泉》,因为我知道他去过教会。
后来,我和丈夫又看望过他几次。然而,他的身体一天弱似一天。“他每天要靠止痛药才能入睡,化疗已经止不住癌细胞的扩散了。”他太太说。
我记得最后一次去他家的那天晚上,我回来时大哭一场。我实在不能接受一年前还同我们一起欢笑的人,不久就要离去的事实。后来,他不得不住在医院里,用药物来维持余下的日子。但给我安慰的是,教会的牧师和师母常常去看望他,并为他祷告。
不久后的一个清晨,他太太打来电话,口气很急,说:“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能不能马上到医院来一趟?他昨天夜里情况不大好。”
我放下电话,同丈夫飞奔到医院。见到他时,他已经昏迷过去。过了几分钟后他苏醒过来,看见我,执意要坐起来同我说话。“看到你能赶来,我很高兴。”他说,“我还以为昨天夜里我就去了天国呢。我的后事已经安排好了,墓地也办妥了。为了我的女儿,我的骨灰会埋在这里。急着叫你来,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也就在这一两天了。我只有一个心愿想交代,就是我在这儿没有多少亲人,如果以后同学能到我的墓地看看,我就知足了。”为了不让我难过,他边说,脸上边强挂着笑容。
我竭力想将眼泪控制在眼圈里,但还是淌了出来。他还年轻啊,刚刚步入壮年,才开始领略人生的意义。“你哭了?别难过,每人都有这一天,只不过早晚而已。”他安慰我。
他那原本还算挺拔的个头和本已瘦削的身材,在几个月内就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缩成一个小小的躯体了。面对岁月,面对大自然,面对疾病,人的生命显得太脆弱、太微不足道了。随便什么都可能轻易地将我们这能看得见的肉体化为乌有。
“你能为我祷告么?”他问我,我点点头,便和丈夫以及他们夫妻俩一起祷告。我向神祈求减轻他的痛苦,让他平安地离去。
他临终前几天,我和丈夫以及几个同学,都去医院看望他。最后一次,丈夫让我待在病房外边。他不忍心让我亲眼目睹同窗四年的学友,被病魔折磨的痛苦场景。但是,虽然我没有到他身边,我的心却与他一起受着疼痛的煎熬。
(二)
葬礼后的一个周日,我与同学们一起再去墓地看望他。车在人工化了的郁郁葱葱的山涧里转了几个弯,停在一片美不胜收、绿草茵茵的墓地前,那里覆盖了无数个化为尘土的生命。我们费了好大一会儿,才从数十个墓碑中找到我们同学的那个。想到他临终前的愿望,不免心里酸楚楚的。是啊,只是让我们每年到他的墓地上看一看的愿望并不过份。
我们把鲜花插到墓碑边上的一个花盆里。其中一个极为爱好摄影的同学,将他所编辑的“追思老同学”的内容作了最后补充。我们围在墓碑前沉默了好一会儿,除了满腹“来世懵懵,去时匆匆,人生只是一场虚空”的悲叹外,别无其他更有价值、使人更得安慰人的话了。虽然没有人说什么,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写着什么。就如圣经所说:“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因为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传道书》7:2)面对这么一片覆盖许多生命的大地,摸摸自己只能暂存在世几十年的肉体,怎能安心不去思索?
躺在这里的,有多少人曾在世上叱吒风云,又有多少人曾拥有高官厚禄的地位,或渊博的知识和数不尽的财富……,然而,死时却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带走。有谁不是空空地来又空空地去呢?真是:“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传道书》1:2-4)
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用智慧的眼光,看到自己生命的有限和短暂呢?人的生命与时间相比显得多么匆忙而飘忽啊!
“唉,人要追求永生之道啊!”突然,一位同学感叹道,接着她便对我说:“你来做个祷告吧。”我一下子慌张起来。倒不是我不会祷告,而是我从来没有在有些同学面前,公开表示过我是个基督徒,所以担心那些还没有信主的同学会怎么看我,会不会觉得我怪怪的?于是我拒绝了:“还是你来带领祷告吧!”见她没有带领的意思,我又觉得心里不安,便说:“那好吧,我来。”
当我开口时,本是想为九泉之下的同学祷告,让他安息在天父的怀抱,可是不知道怎么,舌头却不听使唤,流出来的词儿都是为活着的人祷告。因为在祷告的瞬间,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就是想让同学们知道,没有神引导的人生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单单为那可见的几十年,而忽略了“永生”的福分,实在是可惜,因为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带得走。我真希望能把神赐给的那上好的福份,分享给那些还在世上为空虚生命跌打滚爬的同学们。
(三)
今年年初,我收到一个同学的邮件,兴奋地告诉我,有位同学为我们年级做了一个网站,以补同学二十年相别无音讯的缺憾。
当我打开网站时,首页是我们全年级的毕业照,接下来是从集体照上切下来的每个同学的单人照。我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注视着每一张天真可爱的面孔,不由地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充满幼稚和幻想、迷茫和彷徨的四年。
我们的专业在1979年招收了一百个学生,所以,如果集体照没有人缺席的话,切下来的单人照,应该是一百张。我很快翻到了最后一张,照片周围镶了一圈黑边。那就是我很熟悉的、瘦削而充满理想的面孔。
我的心不由地抽动起来。仅仅二十几年,我们当中就少了一个,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再过三十年……
我不忍再注视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便转到大家谈的专栏里。一进去,一片欢天喜地,好不热闹:来来往往的帖子,有打情骂俏的,诗兴大发的,油盐酱醋的,以及各种花样的调侃。
由于刚刚看完那张照片,情绪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所以,读了这样一些帖子,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尤其当我看了一位同学转载的一首诗,心情更加悲哀。那首诗用的是很“急功近利”的口吻,开导人们如何体会“快乐”,怎样才叫“活着”,表达了作者对人生短暂无奈的一种颓废的心态。
当天晚上我无法入睡,想到我们这些进入“不惑”之年的同学,实在不忍心再让他们在余下可数的二三十年中,失去那“永生”的福分,便写了一首诗,以“思索”为题,放到该栏目。
因为考虑到与同学之间的面子,我没有署真名。其中我写道:
谁将大地立定,悬浮在银河中?
谁将日月安置在天,为生命所用?
谁将星宿挂在穹苍,使其分布均匀?
谁使昼夜分明,一年有春夏秋冬?
活着不是感性的认知,
活着不是理性的感悟,
活着是心灵的思索和提升。
否则,
那“活着”的“我”
永远活在死亡之中。
放到网站上后,我就一直祷告,求神动工,让同学明白我所表达的意思。几天内我只收到一个未署名的贴子的回应:It’s a great thinking(很棒的思索)。
然而,上了第一个帖子之后,我心中的负担越发沉重起来。不久,我又以“我和你”为题,贴了另一首诗,
亲爱的朋友:
当晚霞消失,
长长的黑夜降临,
你翻看过去了的岁月,
发现它已经褪了色,
没有了亮丽。
充满迷茫的我和你,
每天对着镜子
望着自己,
不知不觉,
二十几个春秋已过兮!
离散了的同窗好友,
相见再聚,
感叹多于欢喜。
还有多少人觉得
“我思故我在”
是人生的哲理?
没有归宿的灵魂,
像海中浪花,
空中的浮云,
随时死亡的痛苦
一直相伴又相依。
每个人的心中,
都有一块
怎么填也填不满的
空地;
亲爱的朋友,
写这些是给我,给你;
因为我爱自己,
爱你,
永不放弃。
(四)
接着,第二天,我又摘选了《传道书》里的一些内容贴了上去。但是,这个帖子一上去就“炸锅”了,惹得专栏里一些谈兴勃勃的同学愤怒起来。有的大骂出这份帖子的人居心不良,为什么不敢用真名站出来?可能是自己活够了、待腻了,才反复出这样的帖子教训人。
他们质问,为什么要让他们再度陷入宗教的迷惘中?为什么当他们在人生路上已经走得很疲劳,到了不惑之年了,还要再加给他们更多的忧愁呢?这些年来好不容易摆脱了共产主义学说的欺骗,为什么还让他们听到这样的说教呢?……
因为他们不知道出帖子的人的真实姓名,所以,骂起来也是毫无顾忌,用什么样的词句都有,甚至有人觉得忍无可忍,要帖子的作者“出局”。
一时间,回应的帖子铺天盖地,以致于那几天我的帖子的点击率,上升到了五百多次。
从那些帖子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和迷失狂乱的心。反复读每一个回应的帖子,脸上却不住地淌着泪水。丝毫不是因为受辱,而是看到现在的他们,正如过去的我,为他们感到心痛。
当天夜里,我同丈夫商量,回了一个题为“我思想了很久”的帖子,以真切的心情跟他们对话。我先解释了我没有公开真名实姓的原因,并告诉他们,我在与一些同学交往时,并未回避我的信仰,也从不间断地推动这些同学去接受这个信仰。因为我受益,也愿我的同学受益。
我对他们说,论到“累”,希望“超脱”,讨厌“说教”,我也是同样的。四年大学生活,我是所谓最“落后”、最没有政治信仰、最讨厌说教的一个,全年级只有两三个不是共青团员、党员,我是其中的一个。
那时的我,常常,甚至整日,心情灰暗,百无聊赖,心无定所。毕业后以一年换一个工作单位,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但是,到美国以后所接受的信仰,却彻底改变了我。我真的愿意把这个我认为是“好”的东西,分享给我的同学。
我说:“因为除了亲人以外,最让我心动的是同学。特别是当我们同学中的一位,患癌症病重及至死亡濒临,我几乎是亲眼目睹了一个生命挣扎着渐渐逝去的全过程,心中百感交集。所以看了这个网站,就产生写的愿望。但始料不及,惹得很多同学不满,我只能说声抱歉,但绝不后悔!因为我认为我卖的是珍珠,不是狗皮膏药。其实,人们对很多东西,没有研究和经历,就妄论对错,就像当年国内信仰共产主义,很多人其实也不懂得共产主义,随大流而已……”
(五)
安静了两天,仍有几个同学不肯罢休,用不太友好的语气回应我的帖子。后来我在反思中,想到我所采用的方式,或者在回应一些帖子的口气,或有欠妥的地方。如果如此,求神怜悯。但我所说的“绝不后悔”,却出自真心。
过了几天,我做出离开网站的决定。我流着泪写了最后几句话,表示如果我的方式、方法,有什么地方伤害到他们的话,求他们谅解。但我告诉他们,我的本意是出于对他们的一份爱和牵挂,希望他们有朝一日也享有和我同样的福分:得到那生命的美和“永生”的盼望。
虽然字句不多,语气也平静如水,但我却很想向他们呼喊:亲爱的同学啊,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最后的“道别”词,是带着泪水写出来的。即使你们知道的话,也会认为我是神经,幻觉,多情,无聊,宗教狂,甚至可怜可悲。可这是神赐给我的一种爱啊!亲爱的同学啊,我多么想有机会,将一个新造的我展现在你们的面前:一个外表曾傲慢自信,内心却是茫然颓废、甚至憎恶生命的我,如今变成了一个内心平安,充满了生命朝气的新我。这不是我自己悟到了什么,而是当我内心的空虚使我走到尽头时,神的恩典和怜悯降临到了我,我才愿意敞开心接受了。
亲爱的同窗啊,不要带着顽梗的心进入坟墓,那是多么大的遗憾和惋惜啊!生命在时间的缝隙中流淌,我们的肉体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死亡的那一天。我们可否想过,我们现今人至中年,似乎尚有一份“本钱”,可以自傲。但当我们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彼此相望,惊见满头银发,满脸“年轮”,那时我们再感叹时间已偷走了我们生命的大半,再匆忙探索生命的去向,恐怕为时已晚了。
想到此,我不得不向神呼求:神啊,求你让时间慢慢地走,让岁月慢慢地流,让我的同学都领受到你的恩典,有生命存到永久。
那天我坐在电脑桌前一直在哭。是啊,一想到生命的短暂,每个人都要面临肉体的衰亡,而我的同窗还活在迷茫之中,我怎能不哭?怎能忍心看着同窗重蹈我的覆辙,就是被不断地从起点到终点,又从起点到终点,如此周而复始地被所谓的“理想”、”抱负”所欺骗。“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命呢?”(《马太福音》16:26)
人在活着的时候,常常忽略了一个事实:人是空空地来,也是空空地去。再多的财宝,再高的文化,再显赫的地位,都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亡。人啊,为什么在活着的时候,不为自己那永不灭的灵魂,而不是会消失的肉体,寻找一个家呢?
这使我想起今年元旦,中国一个演员,在电视采访时的感叹:“当我看到与我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丈夫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知道我真正的家在哪里。”到那个年龄,或是病入膏肓之际,我们再发出这样的感叹,岂不抱憾终生?
作者来自中国辽宁,现住洛杉矶,从事进出口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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