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

 

 

 

 

 

文╱小蕊

 

 

 

 

不太平的家

 

我和丈夫小立是中学同学,两家都住在中原的一个小城里。

我有一个完整的家,我的父母为我们兄妹付出了所有的爱。

他却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在他印象中,从小他家就过着极度贫寒的生活,而且一直没太平过。他的母亲在连续生下两个女儿后,生下第三个孩子,做父母的看到又是个女孩,一满月就把她送了人。后来便生下了这个唯一的儿子。他母亲觉得终于可以再站在人前了,于是给他起名小立。

可惜这个儿子并不能挽救那个摇摇欲坠的婚姻。终于在他三岁时,他们离了婚。但很快他们复了婚,并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即小立的四妹。

四妹生下来才几个月时,年幼的哥哥感觉到父母要把她送人,就每天守在小妹妹的身边。但是终于妹妹还是走了。还好四妹的养父母和小立的外婆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小立的妈妈经常偷偷地走到那家房后,听几声女儿的哭声,却信守着她的承诺:不能相认。

很快地,小立的父母彻底分道扬镳。他被判给了父亲。在小立即将小学毕业的时候,他的父亲给他娶了个继母。他的家依然不太平。

十八岁的时候,我和小立掉进了爱情漩涡。我们爱得那样纯、那样真。但是爱我的父母当时极力反对,因为他有一个那样的家。记得爸爸叹息着对我说:“孩子,你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你是生活在现实里呀!”

当时我太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现实,只知道爱情。我爱他,我愿意接受他的一切,包括他那个支离破碎的家。

当时他在湖南读大学,我在上海读大学。平时我们每周一封信,甚至每天一封。一到寒暑假,我们巴不得每天能在一起。当时小立的继母刚生下小立的五妹。她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我们出去玩时,经常会带着她。从抱在怀里到拉着她的手到处跑,我从不会顾及别人的眼光。每年我都会在上海给她买一些漂亮的衣裙。

在那个不安宁的家里,小立唯一能做的,就是劝劝这个,劝劝那个。但没有人听他。小立深爱着他的爸爸、妈妈、继母,爱着他的姐姐和妹妹。只是“平安”对那个家可望不可及。我和他一起爱他的家人,只因为我爱他。

 

 

摔进现实中

 

我们经过了六年多的恋爱,先后考入了同一所大学读研究所。毕业后在上海的同一所大学工作。

我的父母因为爱我,终于接纳了我们的感情,也完全接纳了他那个家。

1989年底,我们领了结婚证,但没有举行婚礼,这成了我终身的遗憾,也是我成为这个家庭一员时,受到的第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

我终于从真空中摔到了现实里,摔得很痛。

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真实的生活,生活中不仅有爱,也有丑陋;现实就是人不仅活在自己的过错中,也活在别人的过错中。可惜我当时还没有读过圣经,不知道人性中本就带有罪,我自己也是如此。结果是别人的问题在我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

我依然爱小立,却越来越受不了他的家庭──那个家里有太多的仇恨、猜疑、毁谤甚至计谋。我有时甚至后悔当初不该不听父母的话,也恨自己当初太天真。

在那个家里,我受到了许许多多的伤害,被苦毒缠绕着。我恨那个家。除了逃避,我无路可走。我们自己的小家在上海。我们几年也不回河南老家一趟,平时谈话也尽可能避免谈到那个家。即使偶尔不得已回去一次,我们也是住在我的父母家。那个家也从没有给我们容身的地方。我的父母只好不时不远千里到上海去看我们。

其实,小立自小不断从他的亲人那里受到的伤害,不知道有多少呢。他却一直默默地忍受和付出。

 

 

逃到美国去

 

1996年,我们带着三岁的儿子来到美国。离那个家越远,我越感到安全。不久我们就买了房子,又生了一女一男,紧接着拿到了绿卡。一家五口过起了世外桃源式的生活。一切顺心如意。平时小立上班,我在家做专职妈妈。三个孩子都很听话,长得健康,读书也好。每到礼拜天,我们全家一起去教会做礼拜。我的父母也到美国来过两次。我几乎没有回国看看的念头。

小立一直保持着和家人的联系。经常打电话回去,每年也都寄钱给父亲和母亲。我则不记得我和他们讲过话。

2002年,小立藉着他母亲生病(其实当他知道时,病已好了),带着大儿子奔了回去。这些年他心里仍挂念着那边的亲人。他不仅见了他的妈妈、大姐和二姐,还见到了他的三姐、四妹及她们的家人。

三姐当年被一家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家庭收养。虽然生活一直很困苦,但她有爱她的养父母和一个温暖的家。几年前靠神的带领,她奇妙地找回了自己的生身父母。小立的母亲,这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因着三姐养母的奇妙见证而信了耶稣基督,生命真正有了依靠。四妹也公开认了自己的生母,同她的公婆、养父母及亲生母亲关系和谐。

小立把和他们的合影带了回来。人人都喜气洋洋,美中不足的,少了我和我的老二老三。

那次回国,小立也和他父亲及五妹进行了深谈。他父亲心里积攒了几十年的苦毒与怨恨,觉得天下没有人对得起他。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却一生坎坷困苦。他虽曾做生意,赚过不少钱,但却很少享受到。小立尽力给他传福音,只是他总听不进去。

五妹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这个在缺乏爱的环境中长大的美丽少女,心中同样有太多的苦和恨。她恨她母亲很早就离开她(小立的继母也早已和小立的父亲离了婚),恨妈妈不爱她。她对妈妈的记忆,仅仅是她妈妈打她屁股。她恨她哥哥给他们父女寄的钱太少。她说什么也不肯和小立一起去看她妈妈。

继母带着小立的六妹,在市中心一个小学校附近,用60元月租,租了一间只够她们母女容身的房间。继母自离婚后,推三轮车去卖过菜,开过小商店。现在每天靠做些手工,缝香布袋为生,相当拮据。六妹的性格有点像小立,懂得在逆境中发愤读书,努力向上。她的成绩一直在学校里名列前茅。看到六妹那样懂事,小立的心得到一些安慰,他临离开时把他口袋里所有的钱,包括硬币都留了下来。

小立在家乡只呆了五天,就匆忙地赶回美国。他兴奋地讲了他的生母与他的姐妹们相认的事。只是他对他父亲及五妹的情形感到无奈。

 

 

该回去看看

 

小立实在是一个很有责任心、很有爱心、很有包容心的好男人。我当初就是看上了他这些。他还是一个懂得体贴人的好丈夫。他说:“我知道你不想回去。就让你父母多来住住吧。”

难道我真的就不想回家乡看看吗?到美国已好些年了,只是一想到中国,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那些不愉快的镜头。所以每当有人提起回国探亲,我总以孩子多、孩子小为托词。

1996年我来美国之前,我的四位祖父母都健在。但到2003年的六年间,竟走了三个,都是匆忙离去。我在地球的这一边,不知为他们流了多少眼泪。我那快90岁的外公,已卧床三年。我的父母一直盼着我能回去。家乡还有我的兄妹,及许多亲朋好友。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2003年年初,我终于对小立说:“我想回去看看。”

小立非常高兴:“好啊,你该回去看看了。让他们都看看你的变化。你回去把他们每个人都带信主!”

没想到他对我有这么大的期望。

来美国这几年我确实变化很大。最大的变化就是我从一个无神论者成了一个基督徒。每天的读经祷告,使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己眼中的刺,自己眼中的梁,还有我满身的问题。耶稣基督的爱让我开始谦卑、温顺。他使我学会了饶恕,还给了我爱的力量。

但现在,我能一个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回去面对那种可怕的家庭关系吗?我实在不敢想像,大家再次相处会怎么样。

不久,中国爆发了SARS(非典)。我又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用回去了。

 

 

乡声却未改

 

2004年五月底,我带着三个分别是11岁、六岁和四岁的孩子,及大小10件行李,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家乡,受到了亲朋好友的盛情欢迎。家乡变化非常大,但我感觉像只离家半载似的,没有生疏的感觉。我的乡音土语说得还和以前一样好。我的哥哥、妹妹却大大感叹,说我变化太大了。我本是一个急性子,他们不明白我现在怎么会这么有耐心。

小立的父亲经常去我家。小立继母生的五妹尚未出嫁,仍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几乎每天来找我。而且奇怪的是,我去哪儿,她也去哪儿。我去教会做礼拜,五妹也去;我和亲戚朋友分享福音,五妹就一起听。其实我和五妹已十五六年没见过面了,我上一次见她时她大概只有四五岁。而且从她平时给小立的信中,可以看出她对我有很大的成见。

这次重逢,小立的家人对我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友好。小立既为我们相处得好感到高兴,又为我担心,怕我太单纯会吃亏。我在电话上告诉他,我不怕吃亏,这样我才会有机会影响他们,向他们传福音。

当我要去探望小立的生母及那边的姐妹们时,五妹就不愿意跟我了。我就强邀她一起去。她问我为什么要她去,我说因为她们是她的姐姐,她该去看看。她更有理了:“她们算什么姐姐,从来不来看我,我凭什么去看她们?”我很耐心地和她分享饶恕的爱。她虽然一路不住地发牢骚,但还是跟我去了。

一路上我还真担心,我带着她去会不会让大家很尴尬。但我们到了二姐家时,五妹表现得落落大方。嘴巴也很甜,见到小立的妈妈叫大娘,对每个姐姐、姐夫也很有礼貌。小立的母亲和姐姐、姐夫们对她也很亲热。五妹到底年龄还小,她很快就和外甥、外甥女们玩在一起。大姐和大姐夫还特意跟她说:“咱们都是亲姊妹,以后常来。有啥事需要帮忙,不要客气。”我也很高兴第一次见到了三姐、四妹,以及她们的家人。

 

 

迟到的称呼

 

一天早晨,我要去看五妹的妈妈,我非常希望五妹能和我一起去。不出我的意料,她一听就开始数落她母亲的种种不是,说她母亲根本算不上一个母亲。而我的理由是:不管怎样,她是你的妈妈。何况,我有更多不去探望她的理由,我都去,你怎么倒不去?她最后勉强答应了:“好吧,嫂子,今天我听你的。不过你要给我奖励。”这没问题,我立刻从包里拿出一块本来预备送给她妹妹的手表。五妹很高兴,她说她的手表正好坏了。

其实,我们谁也不知道她母亲的具体住址。我们顶着烈日到了那个小学附近,就开始挨家挨户询问。当我们走过快一条街时,没想到五妹也去向路边的人打听:“请问,你知道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在这附近赁房子住,还带了一个长得和我一样的十五岁的女孩吗?”(奇怪,她怎么知道她妹妹长得和她一样?)是主的爱在融化她的心。

当我五妹的母亲远远地走过来的时候(是我妈妈领来的),我看到她满脸挂满了泪花。我赶快拉了一下五妹:“快叫妈。” 五妹立刻清脆地叫了声:“妈!”我也随声叫了一声:“妈。”这两声“妈”都迟到了十几年。若没有神的爱,若没有神作工,这两声“妈”叫不出来。继母快步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看着我们早已泣不成声。

不巧,那天六妹不在家。当五妹看到书桌上她妹妹的照片时,惊喜地说:“我妹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上一次她们姊妹见面已是十三年前。五妹拿出那块手表:“给我妹妹吧。”五妹一下子长大成了姐姐了。

临走时,我给她们留下了两本《海外校园》和两本《中信》。

几天后,我带五妹作了决志祷告。她说她愿意信这位真神。

四妹也常常带着她亲手做的韭菜盒子来看我。经过几次交谈,这个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庙里烧香的妹妹终于除去了家中的偶像,信了主耶稣。

 

 

一家终团聚

 

一个月后,小立也从美国回来了。

小立的妈妈和她生的五个子女的家庭,以及五妹和她的男朋友,共23人相聚一堂,吃了顿大餐。是神让这些本来支离破碎的家又重新聚在一起。

我和小立一家五口,又和小立的继母及五妹、六妹一起共进了晚餐。我们终于能够一起分享美好的时光。我们多次相处后,继母感叹道:“还是信主好,以后我也去聚会。”六妹后来到我家来,她恨不得把我带回去的所有基督教的杂志,都搜罗走。

小立的心终于得到了安慰,我的心里也充满了感恩。

小立为了那个家,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但他没有能改变那个家。我曾试图去爱那个家,也曾试图躲避那个家,但在我心中有的,是越来越多的苦毒。只有当我认识了上帝,认识了他的爱、他的饶恕时,我才真正能饶恕他人。而且神的爱充满我,使我喜乐满溢。

 

 

作者来自中国大陆,原上海交通大学讲师。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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