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爱的执着,是否暗示现代人在不确定的人际关系中,向往那可以横渡情感湍流的一叶小舟?
文╱杨天道
情人节爱的匮乏
二月是情人的季节。据大陆媒体报导,既有以数十万元天价订购玫瑰,为博佳人一笑的豪情;也不乏等候浪漫而不得,竟在网路上征觅情人的惶急与无奈。在商贾的造势之下,连情窦初开的中学生也挤满大小影楼,只为拍摄异想天开的情侣写真。收音机里任何一个频道的热线节目,都离不开“情”与“爱”,让人觉得中国的男男女女都急需爱情辅导。不管那些电台主持人的建议多么庸俗或危险,如饥似渴的求教者仍十分踊跃。
也许,这满城的鲜花、烛光,并不代表当代中国人爱意泛滥,反而提醒我们爱的极度匮乏和弥足珍贵。对爱的执着,是否暗示现代人在不确定的人际关系中,向往那可以横渡情感湍流的一叶小舟?当整个社会对爱如饥似渴的时候,基督教爱的福音自然会令无数人心动与心仪。谁不愿意被别人,被陌生人,甚至是被万有的创造者爱呢?我们都不会忘记初次听到“上帝爱你”时的震撼:在人情如纸的现代社会中,这一句宣告不啻是大喜的讯息。
但“爱”这个字眼在千古的吟唱下变得太熟稔了,以至人们都不愿承认自己其实还不懂得“爱”是何物。古希腊的思想家柏拉图认为,爱是人们对尚未拥有之物的欲望,和不愿失去此刻拥有之物的心情。所以爱总不能尽意,始终有所需要。这似乎同中国人心中爱的观念相去不远:爱离不开孜孜以求、得而据之。“求之不得”,便免不了“辗转反侧”。
根据柏拉图的哲学观,我们生来都是不完整的个体,所以我们渴望在爱人的身上追求完整。神学家奥古斯丁将柏拉图的看法推而广之,提出爱在本质上是对终极快乐的欲望。他据此主张罪的核心便是迷途的爱,即人们去爱慕次好之物,却错过了至善至美的对象。
不管追求的对象是什么,人间的爱似乎总是一种个人的选择——相信我们中间大部分人,都不会随处和随便倾注爱的感情。这选择也常常受到限制,所以古往今来动人的情诗及爱情故事都强调爱的可遇而不可求:相遇是一种偶然、一种机缘,而当爱来临之时,人人都无法闪躲。
文学大师鲁益士相信,上帝是“一切爱的发明者”。与其说上帝主动参与爱的关系,不如说他创造了爱的范畴,并将人类也包含在其中。鲁益师的名著《四种爱》,试图区分爱的各种类型。似乎大家都喜欢分析“爱”、定义“爱”,于是,爱分成了各种种类,父爱、母爱、友爱、情爱、性爱、柏拉图式的爱,等等。
耐人寻味的是,圣经从未像现代人那样将爱分门别类,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授爱的“技巧”。当圣经吩咐人要尽心尽力爱上帝,或者爱我们的邻舍时,未曾道出的假设是:人人都懂得爱是怎么一回事,以及爱要如何去做。难道是现代人将“爱”理解得太复杂、太玄妙?还是认识上帝的人会明白并拥有某种不同寻常的爱?上帝所启示与要求的爱,莫非是人间从未想像过的全新观念?
神的爱信实不变
“神的爱”是圣经中俯拾可得的内容。有人说圣经是一部爱情故事,神对以色列百姓的不渝之爱最令渴望爱的人们唏嘘心折。任何人读过圣经中的《何西阿书》,都不会忘记那种爱的一往情深。先知赎回不贞的妻子,来喻表上帝爱的深度与不变。尽管以色列人一次次地拒绝神,但神的爱不肯止息,他的呼唤和应许一如既往。如此的痴心,让人联想到期望覆水重收的情人,甚至情感自虐的患者。这样的爱似乎不再清醒,而是近乎迷狂。不仅是爱得辛苦,简直是情何以堪。
反观现代人追求的境界,是在感情上“节省”、在爱中“轻松”。我们倾吐总有保留,给予总有节制;我们担心表白太早难免尴尬,付出太多便会受伤。查考圣经,上帝与人之间的“爱”的历史让我们明白:能真正持续的爱是能接受一切的爱。能接受一切失望,一切失败,一切背叛,一切幻灭。
神爱的信实与不变和人间对爱的执着又不尽相同:我们的爱常常出于自己的需要,或者是自然地选择美好良善的东西。神的爱当然不是由于他的缺乏,也不会因为我们里面有值得欣赏的成分。那么为何他选择爱我们呢?奥古斯丁解释说:创造我们的那一位独具慧眼,看到人的形像虽然已被罪扭曲,却犹有创造之初的美丽。
但人并非像破损的玉器,仍不失质地的贵重,而是像坏得不可吃的无花果,何尝有“美”、有“好”可言?“神爱世人”这句话令我们惊叹和敬畏之处,不是这爱的无远弗届,而是神的爱竟然可以临到全然败坏的对象。人的堕落已至于此,神的爱为何依然不改?
请听上帝的肺腑之言:“耶和华专爱你们,拣选你们,并非因你们的人数多于别民,原来你们的人数,在万民中是最少的。只因耶和华爱你们。”(《申命记》7:7)原来以色列人的蒙爱,纯粹是出于上帝自由的旨意,单单是为了爱的缘故。这样的爱不会放弃它的对象,也不要求起码的回报。也许真正伟大的爱都宁可是单方向的,就像母亲爱她怀中的婴孩。爱的奥秘正在于此:它失去对象,便不能成其为爱;但没有回报,却仍然有继续爱的可能。
我们常会困惑于爱的看似盲目,而在福音书的比喻中,无论迷途的孤羊,还是出走的浪子,都实在没有让人非爱不可的理由。牧人的寻找和慈父的等待,并不是价值的权衡,却是价值的重建。马丁路德道破了这爱的奥秘:“罪人非因美丽而被爱,却因为被爱而美丽。”原来人是藉着经历神的爱,才获得真正的价值。这也是上帝的拯救所决意要成就的事。难怪圣经总是在救赎论的背景中谈论神的爱,就如约翰宣布说:“乃是神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作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约翰壹书》4:10)
爱即是一种委身
也许远不能将上帝的爱与人间的爱相提并论,这两者在深度和范围上都相差太悬殊了。但耶稣吩咐他的门徒爱他们的仇敌,这教导岂不是表明我们的爱可以达到属天的境界?使基督徒被众人辨别出来的也正是这种爱。
它不像现代人的爱,或“经过消毒”,或“粉墨登场”。它不发自欲望,不试图操纵,不索取感激,却是没有踌躇、没有偏待、没有后悔的。惟有真正的爱能够不计较价值,却留下价值。就像勃朗宁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致她的夫君(Robert Browning)的一首情诗中写下的:
为爱的缘故而爱我始终,
乃至通达爱的永恒。
(But love me for love’s sake,
that evermore Thou may’t love on,
through love’s eternity.)
在“爱的箴言”(《哥林多前书》13章)中,我们看到没有被罪拦阻和扭曲的爱是何等的奇妙。能言善道与洞悉万事者,可能并没有爱的心灵;深藏在心中的感情,也许竟与真爱相去甚远。年轻人所向往的浪漫之爱,多半只是轻浅的感觉、情绪的泛滥。
作家张爱玲的极短篇《爱》中,用轻丽而惆怅的笔触描写这种爱:“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但圣经中的爱却不会欲说还休,也不惧怕脆弱受伤。圣经中几乎找不到浪漫的情人,因为爱不是感伤的理想,而是真实无比的委身。这不是说爱不需要情绪上的感觉,圣经中上帝也有因爱而起的喜怒哀乐。反而,一个人对神没有感觉,可能正是因为他对爱已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然而,现代人太看重瞬息变化的“感觉”和点点滴滴的“情绪”,以至于失去激情便认为爱已不在。我们没有想到,上帝选择表白爱的方式,竟单单是耶稣基督的十字架。这爱是看得见的行动,是爱到以性命相见的地步。也许古人所说的“教人生死相许”的爱,无意中道出了爱的真谛:爱既是一种委身,归结到底便是生命的交付、随时乐意的牺牲。
但那些勇气可嘉的惊人之举,例如舍己身叫人焚烧、将所有的赒济穷人等等,也可能与爱毫无关涉。基督教的爱不能简化为某种利他主义,因为后者仍然要在自己里面找到价值。
假如我们真的爱那些不可爱的、被别人忽略轻视的人,这样的爱就不应该来自变幻无常的欲望,而是出于持久不移的性情。它不会是刻意而肤浅的美德,而应来自于爱的源头——上帝;它的模式和灵感,则出自于道成肉身,将自己献上成为挽回祭的耶稣基督。
正像圣经清楚宣告的,“因为爱是从神来的;凡有爱心的,都是由神而生,并且认识神。”(《约翰壹书》4:7)我们可以爱弟兄,因为在他里面看见基督自己;我们愿意爱仇敌,因为基督的爱激励我们。明白了这些,我们才知道为何保罗将爱的教义,称为“最妙的道”(the most excellent way)。
与爱的源头连接
甚至尚未认识神的人,也愿意将《哥林多前书》中那则爱的篇章,当作人生的座右铭。我曾经长久困惑的是,这样的爱究竟是我们在今生无法企及的理想境界,还是每个基督徒生命改变之后自然的品质?
比如,我们都知道基督徒也多么容易嫉妒;也常常会难以克制不去计算人的恶;并且,又有几人真的可以凡事包容?又有几人是单单喜欢真理呢?毕竟,这张清单上开列出来的,没有一样是具体可见的行动,反而都是关乎秘而不宣的内心世界。
直至读到爱是“圣灵所结的果子”(《加拉太书》5:22),方才明白:人只有向神赤露敞开,在最隐秘的内心深处接受上帝的工作,才能与爱的源头连接,才会时时有佳美的果实结出,使人生蔚为壮观。
圣经并没有讳言,这世界的“爱”会渐渐冷淡、消褪(《马太福音》24:12)。世间有多少的“爱”不能走到尽头,这不单要归咎于人性的软弱,也因为这世代越来越远离爱的本体,人们越来越不容易感受到爱的激励。我们该如何保持爱的热度和持久,在艰难的世道中活出信仰的荣耀?这是我在情人节的温馨气息中,重新思考基督之死的原因。
神的爱是一部血写的诗,耶稣的血让我们看到上帝百折不回、刚强有力的爱。它吞噬一切仇恨、傲慢、懦弱与怀疑;也治愈一切失望、怨怼、创伤和隐痛。也许,一个基督徒也会有时感受不到神的爱的真切和亲近。
但不论我们有过多少次的背弃与远离,神的沉默和克制又看起来多么长久,基督的十字架让我们知道:神的爱不会冷却,也不会凋谢。拥有这样的爱,心就不会孤单懦弱。在人情如纸的时代,但愿人们都能知道,向何处去寻找真爱?在哪里可以得到爱的满足,享受那恒定不变的爱。
作者现居中国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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