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脱黑暗,趋向光明──这就是人在自己人间旅途中所能做的一切……
文/余杰
我不需要邪恶──我需要爱。人们以为我是个邪恶的人。我不是。我爱每个人。我写出了真实。我说出了真实。我不喜欢虚假,我需要善良,不要邪恶。我是爱。人们当我是个稻草人,因为我戴一个我喜欢的小十字架。
──瓦.尼金斯基《尼金斯基手记》
《尼金斯基手记》,是俄罗斯伟大的芭蕾舞演员、“舞蹈之神”瓦.尼金斯基,在精神崩溃之前给人类的留言。如今已成为一篇警醒人心的预言。
当时,却没有人能够理解尼金斯基的这番独白。艺术与文学都是灵魂冒险的事业,汲汲于探究人类心灵深处的罪与爱的艺术与文学,尤其如此。一部伟大的作品,甚至可能会让它的作者走向毁灭。英国作家约.福尔斯说过:
“一本严肃认真创作的小说,对作家的心灵也是严重的消耗,因为这样创作出来的世界,一定是从他头脑的世界中揪下来的。像人这样一个具有高度地区性的生物品种,这样一再耗损秘密的自我,到头来一定会遭受有如身受重创一般的影响。”
因而,当我读完北村的长篇小说《愤怒》之后,作为他的好朋友,不得不为他的身体而担心起来。
《愤怒》确实是一部严重损耗作家身心的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学“义无反顾”地走向媚俗与媚权、走向娱乐与游戏的时候,《愤怒》的出现,具有标竿性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部挽回中国当代文学声誉的优秀之作,也是一次向雨果的《悲惨世界》遥远的致敬。
正是通过这部作品,作家本人勇敢地站出来,申明我们的罪与我们的爱。作家所要捍卫的,不是人的个性的相对价值,乃是其绝对价值──每个个体的绝对价值,保卫其永远不被利用得仅仅成为手段,无论为了什么目的。
“恶”与“罪”
中国当代的作家,最缺乏的,并不是所谓的“想像力”──现实生活中的罪恶,早已超越了作家们的想像力。
在若干惊心动魄的新闻事件,早已超过小说情节的今天,我们的作家都在写些什么呢?贾平凹在《废都》中,渲染士大夫颓废而病态的情趣;王安忆在《长恨歌》中,重现旧上海的风花雪月;莫言在《丰乳肥臀》中,津津乐道不受理性制约的性欲;刘震云在《手机》中,展示如洪水般泛滥的谎言……
这些作家似乎感觉到了当代人心灵的堕落。然而,遗憾的是,这些作品仅仅停留在对恶的白描上,甚至还陷入了对心灵堕落状态的情不自禁的把玩。这些作家自身离“圣洁的生活”无比遥远,面对罪恶亦无能为力。
在权力话语与商业话语的夹攻之中,“一线作家”们成为有限度的经济自由化政策的受益阶层,他们愈发认为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宛如神话般遥不可及。当代文学不仅未能改善当下国人心灵堕落的趋势,反而加快了其堕落的速度。由此,中国的当代文学只停留在“与罪恶平行”的可悲境地。
北村的《愤怒》,是罕见的一部公开宣布与“恶”和“罪”决裂的作品。是决裂,而非羞羞答答的描写与讽刺。如果说贯穿在北村此前作品(如《周渔的呼喊》、《玻璃》、《长征》等)中的,是“爱情的虚妄与不可能”,以及“人的自私与说谎”等主题,那么在《愤怒》中,北村则向我们尖锐地指证了时代的“恶”与“罪”──“指证”是当代作家们故意忘却的一种职责。
北村说,我们必须对当下的生活发言,通过我们的作品来发言。文学理应关注“受苦者”,并探讨“受苦者何以受苦”的命题。北村发现了“恶”与“罪”之间的因果联系──“恶”,内在于我们,而非外在于我们,“恶”来源于我们自身无法摆脱的罪性。
《愤怒》的前半部,是对“恶”的集中揭示。主人公李百义来自社会最底层。他出生于一个困窘的农民家庭。“农民的孩子”在汉语里面,实在是一个过于平凡的词汇。但这个词汇对于一个又一个的生命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经常就睡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像一具小尸首一样。没有尊严,没有价值,自生自灭,没人把我们当人。”
患哮喘病,失去劳动能力的父亲;向书记出卖肉体,来换取儿女基本的生存物资的母亲;土地被掠夺,尊严被践踏……这一切,让热爱读书、热爱文化的李百义感到: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于是,他带着妹妹来到城市,希望能过上崭新的生活。
然而,城市并不接纳他们。城市同样是罪恶的渊薮。他们原本试图依靠劳动获取幸福,却遭到了黑心的工厂老板残酷的压榨和欺骗。他们如同包身工一般,起早摸黑地劳动,却一无所有。妹妹被抓进收容站后,居然被卖入了风尘。李百义疯狂地寻找妹妹的下落,但妹妹刚刚获救即被汽车撞死。
苦难远远没有结束。李百义与父亲开始了漫漫的上访之路,结果双双入狱,并招致非人的折磨。父亲从此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鬼。
李百义的经历,并非“偶然的悲剧”。北村从这个“小人物”的身上,触摸到了时代的脉搏。正如作家阎连科所说,没有愤怒就没有文学。北村与他的主人公一起愤怒了。
但是,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是:“愤怒”之后,李百义以及许许多多与之同命运的人,会选择一条什么样的生活道路呢?“愤怒”的一个直接结果,便是“犯罪”。“愤怒”诱发了人天生的罪性,将隐在的“罪性”,凸现为显在的“罪行”。
“脸色苍白的罪犯”
“心灵的堕落”,始于邪恶的肆无忌惮,始于巨大的悲伤、巨大的绝望,始于“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基础的否定里的伟大感”。接下来,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犯罪故事:在所有寻求正义的可能性被剥夺之后,李百义自己奋起捍卫正义。他杀死了那个将他父亲虐待致死的警察。在处死此人前,还认真地起草了一份判决书,并郑重地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从世俗层面看,李百义的行为比《罪与罚》中的大学生拉斯科尔尼柯夫,更“接近”正义:拉斯科尔尼柯夫杀死的,是一个跟他无冤无仇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而李百义处死的,是一个残酷、贪婪、道德全然败坏的警察和杀父仇人。
但是,从精神层面看,他们却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他们都是独自作出决定,断然中止了“坏人”的生命权利。他们如同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说的“脸色苍白的罪犯”,一方面站在祭司和法官面前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可你们的善对我算什么呢?”另一方面一旦观念变成了行动,却又因心灵的折磨而“脸色煞白”。
在完成“个人的审判”之后,李百义远走他乡,经商致富,摇身一变,成为一位品格无可挑剔的慈善家。他自己的生活如同中世纪的苦行僧一般苛刻,却视钱财若粪土。他企图通过自己的奉献和舍己,来克服罪的折磨。他也终于成为当地官员敬重、百姓爱戴的“圣人”。
李百义似乎成功了,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因为人不能因行为称义。无论李百义怎么做,杀人的罪孽都无法抹去。最后,李百义坦然地接受了养女为他安排的道路──被捕归案。在被捕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绽放出极其灿烂的笑容。警察和媒体都难以理解这笑容的意义。
这是李百义留给自己的命运。他在法庭上劝说那些试图救他的百姓时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完全的好人,连一个都没有,我们是罪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罪人,所以没有一个人可以审判别人。当李百义认识到这一真理的时候,他像回家一样,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法庭,以及审判之后的监狱。
这不是一桩普通的刑事案件。李百义是罪犯,更是哲学家。他以犯杀人罪这种极端的形式,向我们提出了如下的“天问”:何谓正义?人如何去追求正义?在这个世界上是否可能实现正义?这些问题类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追问:“在大地上我是谁?这个大地又是什么?我和其他人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在法庭上,人性最深刻的秘密被揭示出来,人性及其绝对不可侵犯性的伟大而神圣的规律,被揭示出来──受苦者与施虐者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揪心的事实。
李百义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他刚从工厂被赶出来没饭吃的时候,与民工们一起到公路上。有人将烧热的沥青倒在公路下坡的转弯处,一辆客车翻了,车上的人有死有伤,民工们争先恐后地冲上去抢钱。
李百义当众忏悔说:“我没抢钱,但我妒忌了,我是抢劫者中的一个,可能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但我参与了。我原先以为,穷人才是正直的,现在我觉得不管我是穷人还是富人,不管你是掌权者还是一般老百姓,这地上没有一个好人……”
由此可见,这个时代所有的罪行,我们都是参与者──旁观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参与。李百义在法庭上的演讲,超越了中国文化传统中,针尖对麦芒的善恶二元论。在孔子看来,人人皆可成圣贤;在耶稣眼中,人人皆不能成圣贤。前者造就出了中国的“自义”文化,后者生发出了西方的“忏悔”精神。正是基于耶稣的原则,没有人声称自己能够代表上帝施行公义,没有一个人可以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
“爱”与“拯救”
李百义是一个经历罪恶、参与罪恶、摒弃罪恶的“罪人”,他最后的选择,是通过爱获得救赎。
“既然有这么美丽的世界,为什么没有美丽的人生呢?”这是李百义在法庭上的追问。当年与李百义一样劫富济贫的“战友”,张德彪和老六,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张德彪信奉“以恶抗恶”的逻辑,不仅劫掠贪官污吏,还对普通民众施以毒手。在制造若干灭门惨案之后,终于被捕伏法;老六则屈服于“近墨者黑”的“潜规则”,成为一个放弃善恶判断的奸商。这两条都是不归路。
惟有李百义的道路,是一条真正的拯救之路。他由拉斯科尔尼柯(《罪与罚》),走向梅什金公爵(《白痴》);由聂赫留朵夫(《复活》),走向冉阿让(《悲惨世界》)。这一艰难的历程说明,爱比愤怒更加恒久,爱比恨更具有力量,爱是改变中国的唯一可能。
小说中最具戏剧性的一幕,是负责抓捕李百义的警长孙民的剧变:当年孙民参与了对李百义父亲的殴打,尽管他施加的不是致命的打击。当他面对平静地承担罪孽的李百义的时候,他的良心开始隐隐作痛。
“指出真相,就得平安。说谎,就受捆绑。”已经升任省看守所所长的孙民,像一个痛苦的囚犯;而在牢房中的李百义,却像一个自由人。如同无法面对冉阿让人性的光芒,而投水自杀的警长沙威,孙民以把自己送进监狱的行动,来获得与李百义一样的自由。李百义改变了孙民的生命, 一个生命可以改变另一个生命,而其中的纽带就是爱。李百义是杀人犯,是罪人中的罪魁,却蒙恩典、被拣选,从而成为世上的光。他用爱在自己的身边,锻造了一个奇异的磁场。从官员到囚徒,从警察到商人,都受到他的光照。
北村所面对的当代文化,宛如一片干涸的荒漠,靠他孤身一人的能力,无法孕育出像《悲惨世界》那样伟大的作品来。但是,在《愤怒》中,毕竟出现了李百义这样一位力图“明光照耀”的人物。
李百义归属于冉阿让这一人物谱系。他们都是在教堂里聆听到了福音真理,从而脱胎换骨、洗心革面。他们没有被邪恶所击垮,也没有被黑暗所淹没。相反,在弯曲背谬的世界上,他们以失败者的名义,证实了人性崇高的存在。在此意义上,北村默默地为当代文学,增添了特殊的质素。
“以暴易暴、以恶制恶”的中国历史,因爱有了转折的可能。爱从这里开始,自由从这里开始,宽容从这里开始,救赎也从这里开始。如罗赞诺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一书的结语中所说:
人的漂泊就从那里开始……因为他失去了贞洁,被上帝遗弃。他突然明白了,现在完全是孤独一人,只有自己的弱点,自己的罪,在自己的心灵上还有光明与黑暗的斗争。
挣脱黑暗,趋向光明──这就是人在自己人间旅途中所能做的一切,是他应该做的一切,以便安慰自己惊慌的良心。这良心如此地沉重,它已经无法再忍受自己的痛苦了。人要清楚地认识,这光明是从哪里来,这黑暗是从哪里来。这是最大的希望,因为人并不是注定要永远成为光明与黑暗斗争的场所。
在我看来,《愤怒》终结了北村此前的创作,《愤怒》也开启了北村此后的创作。他走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圣经中说:“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约翰福音》1:4-5)北村在谴责黑暗的同时,还以更大的热情来呼唤光明。是的,“挣脱黑暗”和“趋向光明”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让我们一起为之祈祷。
作者是北京大学文学硕士,现居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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