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渴望

人若没有了渴望,也就失去了生活的动力。问题只在于渴望的是什么?

 

 

 

文╱范学德

 

 

 

 

荷马在他的史诗中说过:在尘埃中呼吸和爬行的一切造物之中,就是在整个宇宙之中,没有比人更为不幸的了。这话意思就是,哪怕就算是什么阿猫阿狗阿猪的,也比人幸福得多。希腊有的哲学家就曾经这么赞美过人的幸福,说幸福就是像猪一样地活着。

我小时候家里穷,为了过年过节有口肉吃,就养猪。猪,只要给它吃的,不管是剩饭剩菜,还是酒糟、白菜帮子,它只要吃饱了,就满足。在泥里打个滚,随地大小便,然后,就找个朝阳的地方躺下,晒太阳,睡大觉。这就是生活:吃,拉,睡,周而复始,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什么是幸福?对于猪来说,幸福就是一根肠子,只要填满了食物,就满足了!

从猪的祖宗起一直到现在,这种“幸福感”从来没有进化过。有谁听说过猪寻找过这样的答案:猪生命的意义何在?或者,为了维护猪权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

 

 

 

人不是一根肠子,可惜乎,可喜乎?

还是我小时候的故事。那年代,成天革命,革得好些人的命说没就没了。我们兄弟姐妹命大,没被饿死。但是,想吃顿饱饭,吃上好饭,那就是做梦了。夜里做,大白天也做。

那时经常做的一个白日梦就是吃饺子。我想啊,要是有那么一天(也就是共产主义来到了),我想吃饺子就能吃上饺子,想吃什么馅的饺子就吃什么馅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哎呀妈呀,那还不乐死我了!

真没想到,虽然晚点,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饺子,我想什么时候吃,怎么吃,吃多少,随我便。可奇怪的是,我不但没有乐死,反而连吃的愿望都不强烈了。就算吃吧,嚼过来,嚼过去,却怎么也嚼不出幸福、平安,或者满足的感觉。

想钱,想权,想女人,想名声,大概都是这样吧。你渴望的,你得不到;你得到的,不是你渴望的;你渴望的,并且你也得到了,但你却悲哀地发现,不过如此而已。

你所渴望的东西并不在你得到的东西之中。如鲁益士所说,它们只是我们尚未寻见的那朵花的香气,尚未听闻的那首曲子的回音,尚未访临的那个国度的消息。如果你执意把得到东西当成你的渴望,那么,那东西不但没有消除你的渴望,反而引起了新的渴望,或者,让你觉得无聊,没劲,空虚,没有意义!

 

 

 

人的一切渴望,都具有一个特点,永不满足。

中国人常说,知足者常乐。这话从理上说,是这么个理,但实际上,却常常不是那么一回事。就拿赚钱来说,这钱,赚多少是个够?答案:没够。

渴望虽然是由于过去产生的,但它却绝对不停止在过去。渴望具有指向性,它指向未来。未来永无止境。于是,实现了的渴望只能满足过去,并不能满足未来,且只能蕴含着不满足。

渴望是内在的,但是,满足渴望的对象却是外在的。你渴望某种东西,这件事就表明,这个东西在你之外,并且不为你所拥有,因为如果你拥有了它,你就不会产生渴望。

鲁益士说:我尚未问谁是我所渴慕的,只是问什么是我们渴望的,就已足够让我懔然生畏。因为我由此了解,在孤独的最深之处,有一条路通往自我之外,与某一事物交往;这事物拒绝认同于感官的任何对象、我们的各种生物性和社会性需要、以及我们的想像或心灵的任何状态,而宣称自己是全然客观的存在。它远比各样物体客观,因为它不像这些物体牢牢地被我们的感觉覆住;它是裸裎在感官世界之外的存在,没有形象(虽然我们的想像力用千百种形象向它致敬),不为人所知,尚未被人定义,但却深深被人渴慕着。

 

 

 

一切的渴望原本都是对美好的渴望。

以食色为例。食色,性也。对食与色的渴望,是人的基本渴望。人饿了,他渴望的是食物,而不是石头,食物是好的,它能满足饥饿的需要;性的渴望,渴望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两人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也是好的。

人的渴望,就它的起源来说,乃是被创造出来的。而这个创造在其创造者看来是好的。

但是,人实现了的一切渴望,都表明,无论他得到的东西如何美好,都不是最好;无论他如何努力,他都是被引向最好的,而不是得到最好的。

当然不可否认,就现实性而言,人的一切渴望并不都是对美好的渴望。邪恶的渴望深深地隐藏在人心之中,如贪婪,如嫉妒,如贪吃,如好色,举不胜举。

但是,邪恶的渴望不过是扭曲了美好的渴望而已。鲁益士说得好:“恶是变坏了的善。一定要存有某些好的东西,‘变坏’才可能发生……他要变坏,必然因为有些美善的事物是他想要的,只是他以错误的方式去追求。他必定拥有一些原本美善的欲念,这才有可让他糟蹋、歪曲的材料。”

就这个意义来说,人的一切邪恶的渴望都表明,人的确是从天堂堕落下来的,不仅是因为若无天堂在心中,我们便看不到心中的黑暗。更因为没有人是为了黑暗而追求黑暗,即使人在黑暗中行,他也一定自认为那是光明,并且能够给自己或者他人带来幸福和益处。

 

 

 

我们不必为了显示自己的崇高而蔑视人的一切渴望。人若没有了渴望,也就失去了生活的动力。问题只在于渴望的是什么?用什么样的方式和手段去满足自己的渴望?这后一个问题,就是所谓的“取之有道”的问题。不能用邪恶的手段去实现高尚的渴望,卑鄙的手段必定玷污渴望。

一个美好的渴望转变成邪恶的贪念,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那就是把一个有限的美好当作绝对的美好,最高的美好。这就是所谓的偶像。比如,美食,是好,但如果以之为人生的最高目标,那人就成了“猪八戒”。

无论是人内在的心灵,还是肉体,或者外在于人的社会及自然界,都不是最高的绝对的美好,也就是说,都不可能使人得到真正的满足。因为这一切都是有限的,有条件的,要消失的,而不是无限的,无条件的,永恒的。

这一切都将过去,连我们自己最后也将随风而逝。如此,怎么能够使人得到真正的满足?那么真正的满足又是什么?古代诗人是这样描绘的:你(上帝)的慈爱永远长存,你的信实直到万代。

 

 

 

人的渴望的无止境性,与人的灵性有关。人为万物之灵,这似乎是中华文化的一个公理。但这个灵到底是什么?虽语焉不详,却很少有人争论不休,它就是所谓的道德心。凡人皆有恻隐之心,仁义礼智根于心。这个“道德心”又成为人兽之别。

正因为人有灵性,所以,追究天人之关系,就成了人生的基本问题。什么是天?什么是人?天与人的关系是怎样的?人安身立命的根何在?人不断地问天,也问自己的。

这样的反思就接近了席勒所界定的“灵性”观念。席勒认为,灵性乃是超越思想观念之外的,“一种了解原初现象或意义概念的特殊能力,且具有一种为善、为爱、为悔罪与虔敬而有的特殊情感和意志能力……人的灵性能超越它自身,将整个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宇宙,连同它自身,都当成它认识的对象。”

海德格尔则以“超越观念”的概念,进一步揭示了人的灵性。

人的灵性在于他能够把天地万物以及他自己,都作为认识的对象,并且,能够不断地超越。这样,人的灵性就使人面对一个严峻的处境:要么,它就在人与宇宙之外找到一个超越人与宇宙,并且支撑着人与宇宙的根。也就是,找到一个不可被超越的绝对者,从而为人与宇宙确定意义;要么,它就面对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那深渊中写着:没有意义,一点意义也没有。

据说,罗素说过这样一句话:除非你假定有一位上帝,否则,探讨人生目的是毫无意义的。这句话在理论上是诚实的。也正因为排除了上帝,所以,无神论不可能提出人生意义的问题,或者说,它关于人生意义的探讨,在逻辑上是自相矛盾的。从一个没有意义的物质中,无论怎么进化,也产生不出来意义。

 

 

 

我的心啊,你为何郁闷?这是古代人的问题,也是现代人的问题。无“家”可归,这就是郁闷的总根源。

人的灵性迫使人面对一个抉择:要么以上帝为家,从而安身立命有根;要么走向绝对的虚无,从而一生流浪。非此即彼,无中间道路可以选择。

主啊,我们的心如果得不到你,便不会安宁。奥古斯丁的这句话,最深刻地描述了人之心灵的终极渴望,那就是对上帝的渴望。鲁益士则这样描述:虽说有时我认为,人类根本不对天堂存有任何盼望,但是大多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颇惊讶地发现──人类的内心深处除了盼望天堂之外,并没有其它的盼望……这盼望是每个灵魂的隐私,是难以言宣、无法消解的欲望,是我们未邂逅妻子、遇见知已、择定事业之前所渴求的东西。而躺在临终的床上,不再知道何谓妻子、何谓朋友、何谓事业的时候,我们仍会这样渴盼着……

除了天堂,别无渴望。

意识到自己对上帝的渴望,这正是上帝对人的渴望,他渴望人能够倚靠他,信赖他,像耶稣基督一样地称呼他:阿爸,父啊。

 

 

作者来自山东,原任教大学。现居美国伊利诺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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