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衡潭
真实是什么?真实就是面对面,就是毫无遮拦、毫无掩饰的面对面。人是这样一种极其矛盾的存在,既渴望真实,又留恋虚假。太真实了,人会感到窘迫和难受;太虚假了,人也会本能地厌恶与逃避。所以,古往今来,人们大多生活在真实与虚假之间,现代人更是习惯于在真真假假中随波逐流。《开往春天的地铁》其实讲的就是一个关于真实的故事、关于现代人怎样面对真实的故事。
爱情的虚与实
在人类的所有生活空间与情感领域中,爱情是最能够体现真实与虚假之两难的。爱情是最真实的:它是两颗心的碰撞,是两只手的搀拉,是时时刻刻的牵挂,是日复一日的相守。爱情也是最虚假的,或者说是最虚幻的,它是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是一个心灵编织的梦幻,它可能来得容易去得快,也可能费尽辛勤一场空。
建斌与小慧是带着爱情、怀着梦想来到北京的。他们从外地来到北京、从校园步入社会,实际上就是一个爱情经磨练、梦幻遭破碎的过程。初恋时自然是虚幻多于真实,一切在他们眼中都被美化了,诗化了,建斌陪着小慧在周末走啊走,走掉了鞋跟……这在他们看来,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浪漫。而当生活的压力真正来临时,他们却怎么也浪漫不起来了。
初到北京时,建斌给了小慧一个承诺,要使她一生快乐。这个承诺在他看来是郑重庄严的,但实际上还是浪漫的成分居多。快乐是一种感觉,而感觉具有不确定性和不能持久性。如果我们要把一种感觉当作终身追求的目标,注定是要失败的。而且在我们承诺时,往往忽略了实现目标所需要付出的艰辛,以及其它种种不确定的因素。
平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使他们的感觉迟钝了;而无时不在的“必须成功”的压力,更令他们难以维持爱情的欢乐。特别是三个月没有工作,这样残酷的现实落到建斌的头上时,他更真切地体会到“爱情在生活面前太微不足道了”。
他不知所措,无法面对,更不敢向小慧叙说。他就这样每天拎着皮包陪着小慧乘地铁去“上班”,在地铁呆上一整天,再陪着小慧一同“下班”,维持着虚假的成功男人形象。他还用老板派他去法国学习这样虚假的信息来顾全自己的面子,用在高档餐厅消费最后一笔钱来讨小慧的欢心。他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如他自己所说的“用一生的时间来欺骗一个人”。
我们设立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时,又树立起一个无限成功的自我形象,这让我们离开了真实;当我们决意要将这份虚假支撑到底时,就更不得不常常与欺骗为伍了。建斌也多次想说出真相,返回现实,但是他没有这样做的勇气与力量。
自我建构的“虚幻”最后产生了巨大的、囚困自己的压力。当然,说到底,这种压力来自于他自己的私心:他害怕失去小慧。有惧怕的爱,不是真正的爱,更不是完全的爱。圣经说:“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约翰一书》4:18)
小慧一直以为自己会是一个贤妻良母,但她实际上也只是一个愿意生活在浪漫梦幻中,不愿意面对真实的女孩。在他们俩关于吃甘蔗是先吃甜的那一头,还是苦的那一头的问答游戏中,她说当然是先吃甜的。她自认为这是一种乐观主义,但其实是对生活艰辛的一种回避。正是她的这种回避痛苦与艰辛的态度,刺激了建斌选择以谎言来遮盖生活的真实,并且成为建斌迈向真实的最大障碍。女人的虚荣成为男人奋斗的目标,是这个时代“爱情”的通病。
小慧总是企望每天都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但她却没有想到这种感觉是要以许多东西为基础的;她总是在内心责怪建斌没有为挽回爱情作出更多的努力,但她自己却从来没有静下心来,去倾听建斌的话语。这样,她就没有可能了解他奋斗的艰辛,体会他悲苦的心境;进而,她的情绪就屡屡受挫,她的希望也每每落空。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在两人的爱情陷入困境时,她没有想到自己也应当尽力争取,而是在考虑另一场浪漫的可能。于是,就有了“老虎”的介入。“老虎”有一个很酷、很时髦的口号,就是“人要对自己的感情真实”。这句话对小慧、对这个时代的许多人都很有吸引力,也常常成为人们红杏出墙、寻花问柳的藉口。
它看上去也很有道理,是的,人应该追求真实。这真实里,当然也包括感情的真实。但我们的问题常常是:在一味追求自己感情真实时,忽略了别人感情的真实,更忘却了自己肩负的责任。实际上,各人感情的真实之间是存在矛盾的,对一个人感情的真实可能就是对另一个人感情的虚假。我们若以自己感情的真实为最后的依归,就会陷入感情对象不断转移与后退的怪圈,从而找不到停靠的涯岸。应该坚守的基本原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耶稣说:“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路加福音》6:31)
所幸的是,小慧最后还是在这个怪圈的边沿驻足了,她给了建斌,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成为自己的艰难
成为自己是艰难的,扮演他人则相对轻松一些,王要和建斌都选择了扮演他人。在他人的生活中过一把自己的瘾,似乎成了这时代人们的普遍心态。
王要不敢成为自己,成为自己意味着要为那个因等待他,而遭遇煤气爆炸的姑娘丽川负责;意味着可能要终身陪伴一个面目全非的残疾姑娘。尽管他觉得这样的逃避,这样的藏身于虚假,有些不道德,有些心虚,但他还是选择了退却与放弃。
建斌却选择扮演王要。作为小慧恋人的自己,他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但扮演丽川的初次约会对象王要,他却游刃有余。奇怪的是,在小慧面前找不到的自信与自尊、轻松与欢快,在丽川这里毫不费力地全有了。
由此,他们之间展开了一段朦朦胧胧的情感,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对于他而言,这是一种自我的逃避,也是一种自我的寻找。他逃避的是现实中的自我,那个自我太苦了,太累了,简直都承受不起了;而他寻找的是一个新的自我,他要重新找到生活的支点。在小慧面前,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失败者,而在丽川身旁,他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安慰者。此时脸上扎满绷带的丽川也正好需要他人的帮助与关怀,虽然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他不是王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更何况那个真正的王要,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需要的是能够帮助自己度过艰难时光的人。
当然,他人毕竟不是自己,演员也总是要卸妆的。于是,在最后丽川重见光明之前,建斌只得选择逃离。他不忍让丽川看到真正的自己,他自己也无法面对这生活的真相。丽川曾经一度失明,却能够凭心来体会世界的真相。建斌、王要眼睛明亮,却常常不能面对人生的真实。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现代人的尴尬:当我们竭力维护那个自我设计中的、外表的、名分上的自己时,我们失去了真实的自己。但是,当我们不去理会这外在的、虚拟的一切,而投身于真实的需要时,就轻而易举地找回了自己。在我们扮演别人时,我们敢于袒露自己;而当我们的名字与身分被锁定时,最多的反应却往往是掩饰或逃离。
认识并面对真实
大明与天爱的阴差阳错也表明了生活的复杂、命运的捉弄。大明一直暗恋着在地铁中经常相遇的天爱,但他却一直不敢表白,他也很难表白──他是一个哑巴。当他终于鼓起勇气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表白时,他们又因误会而错过。天爱不知道他是哑巴,所以对他的沉默怒不可遏;而当她了解到这一真相时,飞驰的地铁已经把他们分开,也不知道将来他们是否还有再见的可能。他们也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构想对方,所以弄出了许多的差错。
其实,生活并不苛求于人,当人并不能够承受严酷的真实而选择退却时,只要不是一退再退,一错再错,生活还是会放人一马,给人一个台阶。王要不敢去看为救孩子被炸伤的丽川,但他还是在推销早餐的失意女人那里找到了表现自己善良的机会,他们也最终成为情投意合、夫唱妇随的一对。“老虎”认识到建斌与小慧之间感情的真实之后,也毅然选择了离开,奔向了新的生活彼岸。当然,他们也不会是一无所失,或是错过了惊人的美丽,或是蹉跎了美好的时光。生活总是按照人们的表现来回应,或迟或早,或此或彼。
那个天使与少女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一个关于想像自我与真实自我,或者说关于虚幻与真实的现代寓言。我们总是像故事中的那个少女一样,根据自己的想像去设计爱情与人生。遇到一个叫汉斯的白白的小伙子,与他生四个喜爱唱歌的女儿,但真实的生活常常与我们的愿望设计不符,甚至相反。那个少女后来遇到的是一个黑黑的约翰,而与他生的四个儿子都爱踢足球。
很多人为真实生活没有兑现自己的愿望而抱怨苦恼,结果生活得一团糟;而真正智慧的人会修改自己的想像而接受真实的生活,这样,他们同样会生活得有滋味甚至可能更精彩。小慧最后终于知道了建斌几个月来每天陪自己乘地铁上下班的真相,也体味到了这其中所蕴含建斌对她感情的真实,她接受了这一痛苦的现实,接受了回归于真实的建斌。这样,他们就都重新找到了自我,也找回了爱情。
其实,回到真实,并不像想像中的那么艰难;真实中的困难,也不如想像中的那样巨大。影片中那个总是漏水的龙头,其实就是不完善的真实生活的象征。当他俩都不愿意正视真实时,他们都任龙头一天天地滴漏;而当他们愿意回到真实时,就很容易地将它修好了。经过这么一番周折,他们终于领悟到:生活的真正目标,原来不是快乐,而是幸福。而幸福并不意味着连绵不断的快乐,而常常还包含着刻骨铭心的痛苦;幸福并不总是销魂摄魄的浪漫,而常常如修理漏水龙头一样的琐碎。
基督教所理解的真实就是面对面,就是面对事物、面对他人、面对自我,面对神。神是真实的,是最高的真实。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约翰福音》14:6)所以说,人所要达到的最高的、最后的真实,就是通过耶稣基督到天父那里去,就是认识永生真神、也就是与造物的主面对面。只有在认识了造物主之后,才能真正认识被造物,认识他人以及自我。
我们在生活中有那么多的担惊、害怕,彼此有那么多的误解、亏欠,最终的缘由是人的不完全,人心中的污秽。只有真正认识神的圣洁与公义,也认识他的慈爱与赦免,才能够有智慧看清人生的真实,也有勇气面对人生的真实。
作者现居北京,从事基督教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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