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约翰
一、看金基德的电影故事
电影是通过电影语言讲故事,电影的故事,是通过一张又一张的电影画面铺陈出来的,让人能够“看”到故事。这正是电影伟大的魅力之一。韩国金牌导演金基德(Kim Ki-Duk)在获第5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熊奖的《撒玛利亚》(Samaria,亦作《撒玛利亚女孩》,2004)中,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倚隽(Yeo-Jin)和洁蓉(Jae-Young),是汉城一所普通高中的女生,两人关系铁到可以沟通任何隐私。为了攒两张去欧洲的机票钱,洁蓉居然自愿出卖肉体。倚隽则替她牵线搭桥,打电话联络时间、地点。后来,一次警察的“扫黄”行动,使洁蓉坠楼身亡。倚隽因极度负疚,决定再次约见那些玩弄过洁蓉的嫖客,和他们做爱,再把钱一一还给他们。
倚隽的父亲康勇基是一名侦探,妻子早死,他一直没有续弦,既当爹又当妈,照顾着独生女儿。他大概是天主教徒,每天开车送女儿上学时,给女儿讲天主教的神迹故事,在女儿房间墙上还特意贴着一张耶稣像。
一天,一名少女在旅馆中被人杀死了,他带着手下赶到现场拍照。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他见多了,久而久之也成了例行公事。无意中,他踱到窗口,忽然发现斜对面一间旅馆里,他的独生女儿正和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穿着浴衣搂抱在床上。勇基惊呆了。这种场面他做梦也没想过。那一刻,他知道了什么叫世界末日。他几乎一夜没睡,悄悄跪在女儿床前。望着幸福沉睡的女儿,怎么也没有办法和旅馆中那一幕联系起来。之后,就是一系列追踪女儿、堵截嫖客、捣乱和破坏幽会的行动。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
有一次,勇基跟着一个和女儿上过床的中年男人,径直到了他家中。那个戴着眼镜、留着长发、彬彬有礼的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有一个幸福的样板家庭:上有老母,下有一个正在读大学二年级的女儿,和一个大概只读小学的男孩,当然,还有一个勤劳操持但已色衰的妻子,全家正共进晚餐。勇基问给他开门的女孩多大了,她说正在读大二。勇基上去,狠狠打了那个男人几记耳光,然后对全家人宣布:这个男人刚和一个比他女儿还小的高中女生上了床!结果,那个男人什么话也没有说,从高高的楼上跳了下来,血沿着水泥路面流了好远。
然而,这似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女儿幽会每次一换,个个不同。她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先去一个女厕所,把校服脱下来,换上短裙,涂上口红,也把头发披散下来,扭扭摆摆去接客。勇基每每看着睡熟的女儿,怎么也搞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他又不敢问她,他担心一开口,就会永远失去女儿。他宁愿相信是那些嫖客引诱了他的女儿,只要他活着,他就要和这群男人们斗下去,要么被他们消灭,要么消灭他们。直到有一次,勇基竟然把一个跟自己女儿幽会的高个子男人打死了。
这其实是倚隽最后一次和搞过洁蓉的男人约会。回到家,看到爸爸已经做好了丰盛的饭菜。她品尝着爸爸的手艺,多想忘掉那些惨痛往事。爸爸突然提议开车去给妈妈扫墓。墓前勇基呕吐不已、痛哭不止。女儿轻轻捶打着父亲的后背,以为爸爸太想妈妈了,哪里知道这么多天来父亲内心的悲恸和煎熬?
天晚了,父女二人就在看山老者那里住了一夜。女儿剥掉熟土豆的皮,送给爸爸吃。晚上临睡前,爸爸照例给女儿讲故事,这次特意讲了特瑞莎修女的故事。爸爸似乎在期待女儿身上发生神迹。睡到半夜,爸爸被幽静山谷中女儿的啜泣声惊醒了。他起来,看到女儿在小屋外哭。
天亮了,二人谢过看山老人,继续赶路。到了一处流着清澈河水的沙滩,女儿躺在车里睡熟了,做了一个梦,梦见爸爸把自己掐死了。醒来后发现爸爸正在石块上涂黄染料。原来爸爸执意要教女儿学开车。在旁边指点了一会儿后,爸爸说:“好了,以后你自己开吧,爸爸就不再跟着你了。”趁着女儿驾车走得稍远,爸爸走向了向他驶来的警车……
二、故事背后的人性深度
尽管电影的魅力之一在于故事,但单单有故事还不是电影。
法国电影理论家和影评家安德烈.巴赞(Bazin,1918-1958)说过:“摄影和绘画不同,它的独特性在于其本质上的客观性。”“一切艺术都是以人的参与为基础的;唯独在摄影中,我们有了不让人介入的特权。”“摄影的客观性赋予影像令人信服的、任何绘画作品都无法具有的力量。”(注1)
他的意思并不是说,电影绝不应带有导演的个人意图,而是说电影要给人制造出一种“硬梆梆”的客观性和真实性,使电影讲的故事就在我们身边“上演”,让我们在一小段时间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电影由此展现令人叹服的力量。
在电影越来越走向个人趣味的今天,金基德电影叙事的客观性和真实性的“硬度”,确实达到了巴赞的期许,值得肯定。
要使故事犹如真切上演一般,那就需要把奇异故事讲到平实,把平实故事讲到奇异。《撒玛利亚》是个很奇异的情色故事,导演的深度在于导出了人性深度。犹如鲁迅评论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1821-1881):“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注2)金基德也喜欢把他影片中的人物,放在某些特殊境遇,来探求人类共通的灵魂。
影片《撒玛利亚》的人性深度,首先在于其良知深度。金基德其实早就预设了观众的良知。影片自始至终充满了一种高昂激情,那就是对人类良知的期待。连在堕落中毫不知耻的洁蓉,都知道只有性、没有爱,是很无聊的,也时时渴望着由性到爱升华。
还有一位嫖客,对倚隽说:“快乐就是道德。”但是当倚隽不仅不要他的钱,反而给他钱时,他也受不了,马上给自己的女儿打电话,算是父爱的觉醒和良心的复苏。
观众似乎也认同这种对良知的拷问。当勇基疯狂地侮辱那些嫖客时,观众根本没意识到,他这是对别人隐私和尊严的侵犯──为什么他可以直接进入人家的饭厅,毫不客气当着那人的老母、妻子和儿女的面抽打那人?为什么那人任由他打而毫不还手,最后竟从高楼上跳了下来?反正那人可以抵赖并继续活着嘛──这当然都是因为良知!
父亲不敢或不愿去面对女儿的堕落,却要勇敢地和全社会的堕落、无耻宣战。这非常可悲,也非常伟大,就像唐吉诃德拼命和全世界宣战,好来维护他自己的骑士梦想一样。
只不过这个时代已经堕落了。父亲的行为举止没能够阻止女儿,最后反而越过界限杀了人。他疯狂的复仇,本是为了保护生命尊严,但却导致了对生命践踏。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女儿,而忘记了别人的生命也有存在权利,不能仅仅因为人家嫖娼,就要把人给消灭掉。只不过他这种恨还是因为爱,一种令观众伤痛的父爱。
影片的最后部分,爸爸和女儿一起去祭奠亡魂,其实是要唤醒女儿的良知。父亲能成功吗?被捕之前,他的时间不多了。女儿的良知终于觉醒。她从父亲身边的床上爬起来,到外边,一个人在深夜啜泣。父亲的心,终于得到一丝欣慰。女儿是在灵魂上离家出走的浪子,能够回来就会得到慈父的热烈拥抱。圣经《路加福音》15章,就讲过一个“浪子回家”的故事。为什么我们对游荡的人性回家仍这么盼望?还是因为良知!良知是响彻在人类心灵深处的召唤,让人在堕落深潭中仍期望升华与拯救。
三、为何取名《撒玛利亚》?
说到底,这影片的人性深度,与其宗教性主题息息相关。这也就是为什么,影片取名为《撒玛利亚》。
熟悉圣经新约的人,都知道“撒玛利亚妇人”的故事,记载在圣经《约翰福音》第四章。耶稣在井边见到一个堕落的撒玛利亚妇人,她已经和五个男人同居过,现在正和第六个男人在一起。耶稣将她从堕落的处境中呼唤出来,照耶稣的眼光看,她不过是因为渴。她渴望通过爱情获得幸福,获得安全,获得快乐,获得拯救。但一个又一个男人让她失望了。耶稣提醒她心灵的饥渴是一种神圣需要,从世俗堕落中寻找,一开始就错了,唯有神才能满足她心灵的渴望,“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耶稣作为弥赛亚,为这女人提供了一种圣爱拯救困境中罪人的模式。而耶稣因为这种圣爱,最终作为替罪羊死在十字架上。他是代替包括这女人在内的所有罪人而死。罪债得以偿还,人由此得新生。
这正是影片《撒玛利亚》中,金基德安排倚隽在良心觉醒前,徘徊在一条古船边,久久把手浸在汩汩山泉水中的原因。那正代表着倚隽堕落、焦渴的心灵。金基德说:“我几乎没读过什么书。如果我读过一本书,那就是圣经。在巴黎的时候,我常常带着新约圣经。”(注3)他对使徒约翰的著作很着迷,对约翰所记载的耶稣拯救撒玛利亚妇人的故事更不陌生。
影片《撒玛利亚》中,倚隽和洁蓉想通过性实现梦想,甚至想利用性,为别人带来拯救或抚平内心创伤。于是,性就带上了宗教意味。因此洁蓉自比为佛教“圣妓”。但她们根本忘记了,身体是不可以拿来进行交易的。所以,倚隽的每一次堕落,都给父亲带来刻骨铭心的疼痛。勇基无法割断与女儿的生命脐带,最后他以自毁的方式来换回女儿的新生。
这是伟大父爱的代赎,借鉴的正是圣经所揭示的人类困境和救赎的模式。圣经认为人吃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堕落了,拒绝了自己的灵魂之父。但天父却没有忘记人类,差他爱子道成肉身,死在十字架上,为人类的罪恶代赎。人在这种代赎之爱的伟大力量中,走出了困境,开始了新生。
金基德的影片,因为关注了人类的基本处境,因此才具有了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他说,他通过那些极端的事件,正是为了揭示出人类的基本“境地”,并为迷失的现代人寻找终极关怀(注3)。这种深厚的关怀意识,使金基德的影片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剧风格。这难道不给越来越走向商业利益、个人趣味或艺术象牙塔的中国电影以强烈刺激吗?
注释:
- [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崔君衍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年版,第11-12页。
- 鲁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事〉,《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30页。
- [韩]郑圣一〈金基德:野生的,还是赎罪羊?〉,焦艳编译,《新京报》,2005年5月20日。
作者现在大陆某高校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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