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海很近的洞和离海很远的湖

 

 

 

 

文╱宁子

 

 

 

 

自然是一本翻开的大书,哲学家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角色而已──也许我们也应该这样解读奥修。

奥修(1931─1990)是印度著名哲学教授,也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宗教哲学演讲家,他的演讲从老子到弗洛伊德,从庄子到禅宗,从耶稣到泰戈尔……他用自己的眼光解读人类的理性和悟性可以了解的事物,也用自己的眼光解读人类的理性和悟性永远无力窥探,因此也永远无法看透的事物。他是一个走在自我心路上的“朝圣者”,他所有演讲的核心就是“静心”,就是“禅”。他主张人自己去体验真理,他相信人可以自己去达到真实,而毋需从别人那里获得知识和信仰。

奥修给他的国家和这个世界提供了一种让人惊异的审视:这种审视既可以让人清晰地解释一些可解释的模糊之物,也可以让人模糊地谬解一些不可解释的清晰之物。奥修的巨大光芒和无边黑暗都隐藏在这样一种令文明世界惊异的眼光中。

 

 

 

我因偶尔读到奥修的《隐藏的和谐》,才晓得在二十世纪的朝圣路上还有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思想者。在宗教和哲学的路上,奥修走得很远,也晓得很多,譬如,论到古代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注1)和亚里士多德的不同,奥修就有一种风景画家审视风景般透彻的直觉,他说:“如果你想了解亚里士多德,你的存在不需要任何改变,你仅仅需要一些数据。学校可以提供关于逻辑、哲学的数据,你收集一些知识性的观点就可以了解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是清晰的,如果你想理解他,一点努力就够了,任何具有一般头脑和智力的人都会理解他。”

但是理解赫拉克利特却无法经由这条道路,“因为无论你搜集什么样的知识都毫无帮助,仅仅是一个非常文明的头脑是无济于事的,你需要一种不同质量的存在,这是困难的,你需要变革。”

奥修显然注意到两种存在:一种是文明的头脑装得下的东西,一种是文明的头脑装不下的东西,后者,即使在天才哲学家的眼中,也会因观察者灵魂焦距的不够而显得模糊。然而,奥修却说:“他并不晦涩!你的存在水平没有达到理解他的程度……他是最闪亮的存在之一,他并不黑暗──正因你自己是瞎的……不要说他是黑暗的,说‘我们是瞎子’,或者‘我们的眼睛是闭着的’。”

奥修对他晓得的东西大多处理得很好,但对他不晓得的东西却处理得很糟──譬如,对不受宗教和哲学规定的永恒存在来说,对上帝,天使,甚至魔鬼这类灵性世界的奥秘来说,奥修看不见的定然比他看得见的要多,奥修不晓得的定然比他晓得的要多──但奥修却把看不见的当作看得见的判断了,把不晓得的当作晓得的处理了。

所以,即使有人相信奥修是二十世纪“传递了整个世界的灵性知识”(注2)的思想巨人,即使有人断言:“有了奥修,文字会永无止境底流传下去……”(注3)我还是觉得奥修其实和我们一样隐藏在赫拉克利特讲述的那个海边沙洞的微妙隐喻之中。

 

 

 

赫拉克利特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天,亚里士多德在海边散步,看见一个人正在用一只勺子舀海里的水,并把水一趟趟倒进岸边一个浅浅的沙洞里。亚里士多德因忙于自己的思考,没有在意这件事情。他一次又一次地走过那个人和那个洞,终于留意到那个不断舀水浇灌沙洞的人,于是不由得好奇地停下来问:

“你在做什么?”

那人回答说:“我要用整个大海来填满这个洞。”

亚里士多德大笑起来:“你疯了!海那么大,你的洞这么小,你怎么能把大海装进这个小洞里,还只用这么一把小勺?这是不可能的。不要再做傻事了,快回家休息吧!”

那人却答道:“我会回家的,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亚里士多德被弄得愈加胡涂了:“你什么意思?”

那人说:“你不也和我一样吗?你的脑袋还没有我的洞大,而神性比大海更加广阔,你却想把神性全部装进你的洞里,你的思考比我的勺子更有用吗?”

奥修分明晓得赫拉克利特这个故事的隐喻,否则就不会把这个故事引用在他的书中。但奥修却分明不晓得他自己的全部知识和判断也包含在这个隐喻之中──他的全部宗教哲学知识,较之于无限的永恒的存在,充其量也仅仅是离神性之海比较近的一个人工沙洞而已!奥修虽用思想之勺舀了些海水灌入那个沙洞,但他的洞不可能装得下海。

所以,面对奥修,即使有人激情地而非理性地宣告说:“在一百年内,奥修的书籍的印刷将会超过圣经。”(注4)我也不会为了一个灌了点海水的沙洞而忘记真正的海。

 

 

 

我离开奥修那个离海很近的沙洞不久,就不期然地被电视台的一个旅游节目带到了一个离海很远的湖──那是九寨沟诸多湖泊之中一个至为神秘的湖,湖的周围没有水口,但洪涝之季却从未泛滥,干旱之季也从未干涸。

许久以来,那不涝不旱的大湖一直是一个美丽的谜。直到近年,科学家才从地质勘探中发现:那湖的极深处其实通向很远很远的海……

“自然”实在是一部古老而年轻的经典!它常常用古老的寓言传达出文明的头脑搜索不到的信息!

九寨沟那个离海很远却在深处连接着海的湖,把我那被文明头脑以及宗教理念规范出来的眼光,作了一次大幅度矫正!焦距已被调整,于是,生活丛林背后许多平凡生命的生活画面,就从背后转换到眼前。于是,我看到了一湾湾看起来离海很远,但在深处却连接着海的生命之湖──那是海的远湾,隐藏的连接早使它们分得了海的丰盛。所以,洪涝之季才不泛滥,久旱之季才不枯竭。因为,它来自于海,也归属于海。

而海岸上的沙洞呢?

虽然里面也有些真实的海水,但浸润少时,终必枯竭──因为在隐藏的深处,它与海根本隔绝──它因此而不具有海的性质!

由此,我想到文明社会中的一些宗教人和文化人,他们或“因海的名义”,或“以海的名义”,在离海较近的岸边为自己挖了许多深浅不一的沙洞,并不断以思想之勺去舀就近的海水──于是,神圣的海边就有了许多灌了些海水的沙洞。

但无论“因海的名义”,还是“以海的名义”,任何一个沙洞都不可能装得下海!较之于海的远湾,近处的洞其实在性质上离海更远……

 

 

注:

(1)根据维基百科介绍: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540-480年)是古希腊哲学家。在对世界的认识上,他认为所有东西都是流动的,每一件事物都在不断改变。他的名言是:“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在对神的认识上,他认为神是涵盖整个世界的事物。但他常用逻各斯(Logos,即理性)一词来代替神。他相信世界上有“普遍理性”来指导大自然发生的每一件事。

(2)印度安得拉邦邦长Krishnakani对奥修的评价。

(3)(4)印度作家M‧V‧Kamath对奥修的评价。

 

 

作者来自南京,着有海外校园丛书《心之乡旅》《寻梦者》,现住洛杉矶,现为基督教文艺杂志《蔚蓝色》的主编。

本文原载于2004年12月《蔚蓝色》总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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