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来,我刻意要抹去父亲的存在,结果非但没有抹掉,反而在心灵深处刻下了深深的怨恨。
文/西南
夜里,骤然从梦中惊醒,时钟指着2:15。实在记不起我为何心口堵塞,咽喉干涩,眼角湿濡,只记得我在梦中叫了一声“爸爸”。这称呼,再普通不过,对我而言却是那样艰难沉重,艰难得如骨鲠于喉,沉重得似磐石压心。
我感到奇怪:多少年没有叫过他了。在这手术前的一个晚上,怎么就在梦里呼喊出来了呢?
浑身的疼痛让我无法再次入眠,干脆起床给家里写信,告诉父母我的蒙恩得救。及至提笔起头,依然觉得“爸爸”两字难以下笔,于是改换成“父亲”,才觉得稍稍自然一点。
父亲的面容,在信纸上面渐渐从模糊变为清晰,我的回忆也逐步拼凑出他比较完整的形象。
以他为荣
年轻时的父亲英俊潇洒,聪明开朗。他爱交朋友,也非常吸引人。我记得那时侯,他走路都哼着歌,讲话都带着笑。他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他做什么菜都好吃。在厂里和我们家弄堂里,他和母亲是当时时尚的代表,人们都喜欢效仿他们的衣着品味。
从我记事起,我就看见父亲老是上邮局,不是寄钱就是寄东西,而收件人五湖四海都有。那时候全国人民都喜欢上海商品,亲戚、朋友常托父亲代购。父亲总是有求必应,热心地采购、邮寄。其中有的是朋友的朋友,甚至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年年写信来,要我们采购各种衣物。母亲称父亲是“雷锋式的采购员”。
那个年代父母都算高薪,父亲主动挑起了老家弟兄姐妹家的生活担子,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帮助好几家度过难关。他为人慷慨大方,却总是要求我们自己家生活俭朴。有一年春节我为了过年的新装不合心意闹情绪,父亲带我到一户有十个孩子的朋友家去拜年,他说:“他们家人多,国家定的口粮不够吃,我们送粮票去,也让你看看他们家孩子穿的衣服。”去了才知道,父亲经常资助这家,这家的每一个人都喜欢他。
那天我回家时,我把自己的新皮鞋,换了那家姐姐手工做的漂亮布鞋,新裤子换了一条接了裤管的别致的旧裤子(多年以后,那位姐姐说,那是她的第一双皮鞋,第一条没有补钉的裤子,是她最难忘的新年礼物)。
回来后我开始学习自己动手做女红,哪怕做得很粗糙,父亲都大加赞赏。在人们炫耀名牌商标的年代,我却为自己的手工得到父亲的表扬,而欣喜自豪。
我家住的房子的阁楼里,住着父亲的同事──技术员方叔叔。他孤单一人在上海,妻儿都在老家。他常来我家吃饭,父亲很会做菜,总是热情招待。
有一天,对门的大妈,义愤难平地告诉我,那阁楼原来是我们家的,父亲同情方叔叔在上海没有家,让他借住。谁料到他悄悄托关系改了房票,单独立户,自己变成阁楼的户主了。
在寸土寸金的上海,为了占用厨房一点点地方,亲兄弟能大打出手、对簿公堂。这一居室的户主变更,父亲居然波澜不惊,邻居都为之抱不平。
当我向父母求证时,他们不准我再提此事。父亲说:“吃亏就是占大便宜。”以后十多年,方叔叔都是我们家的常客,直到我们搬走了。
晴天霹雳
在文革之前,父亲总是满面春风的。但是那时他非常忙,既是什么工作组成员,又承担着厂里技术革新的重任,常常工作到深夜不回家。周末见到他,眼睛里都带红丝,可是情绪高昂兴奋,好像他是累不垮的铁人。
休息天他会带我到厂里去玩,而他自己一粘上图纸,就忘记了我的存在。中午时,我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找他吃饭,可是只见机器不见人。为了不至迷路,我要记住每个车间的特征和通道,结果我发现每个车间都有父亲的技术设计。我顿时觉得父亲真是了不起,这么多大机器全归他管,我为是他的女儿而自豪。
文革开始不久,“工作组”就全部靠边站,技术革新工作被勒令下马。父亲起先还到处争辩,想要说服批判他们的人,但慢慢地他沉默了,因为他发现所有的人都朝不保夕,这世界一片混乱,根本没有人要搞技术。
于是他想从马列毛着中寻得真理。他申请入党——这是那个时代追求上进的方式。然而,他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业务上他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政治上他始终抑郁不得志,渐渐地,他消沉了。我们再也听不到他的歌声,看不到他的笑容。相反,他变得脾气暴躁,时常咬牙切齿地对母亲诉说他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再后来,他越来越玩世不恭,用他的话说:“算了,看穿了。”
到了文革后期,什么“主义”、信仰,全被推翻了,就连道德操守的底线也崩溃了。此后便是我们家最黑暗的时期,是我心底久久不肯碰触的伤痛。
记得中学时,我下乡“学农”后回到上海,发现家里气氛一触即发如战场。从父母的争吵中,我了解到,原来是父亲出轨,背叛了母亲。顿时,父亲的形像轰然倒塌。
曾经祥和的家,再也没有了安宁。那个年代,这样的事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慢说众人的口水淹死人,一顶“腐化”的帽子,便能使一家人(包括无辜的妈妈和我),都抬不起头。
我不敢出门,又讨厌回家,讨厌听到这件丑事。常来串门的同学、朋友,突然绕道而行,说是家长不准来我们家和我玩了。我走路不敢抬头,说话不敢大声。我怕遇见邻居,我也躲避一切和父亲有关的场合,甚至巴不得没有父亲。
看到母亲痛苦憔悴,妹妹无心上学,家里一团糟,我从心底怨恨肇事的元凶,发誓再也不认这个人做父亲,尊敬完全被仇恨代替。
为了离开这“口水”之地,我们把家搬到很远的地方去,独门独户。在一个深秋的晚上,父亲在门外久久叩门、苦苦哀求,那一声声都似乎敲打在我的心头。可是一想到人言可畏,以及我们将面对的难堪,母亲和我便硬着心肠,坚决不肯开门。
就这样,我们关闭了他回家的门,许久,他带着深深的叹息黯然放弃了,走向另一扇不属于他、却对他敞开的门。他破罐子破摔,当了十年的第三者,结果是两个家都破碎了。
以后的岁月中,我尽量避开有他的场合,履历表故意空白“父亲”一栏。难得有几次碰面,也不打招呼。“爸爸”这个词,我叫不出口了,因为这个词在我的字典里,代表丑陋,代表罪恶。
我匆匆组织了自己的家,当时我的择偶条件,一是老实,二是不能相貌出众。我相信是父亲的轻浮和靓貌绊他跌倒。结婚那天,我对赶来参加婚礼的父亲,一字一顿地说:“我选择的丈夫不会像你这样不负责任,我的家也不要你破碎的祝福。”
多年以后,当我自己的婚姻触礁时,才想起我曾以如此重的话语,伤害了父亲,也诅咒了自己的婚姻。经历伤痛,我才懂得,婚姻的稳定,与外貌实在没有多大关系。面对诱惑,谁都可能跌倒。
宽恕求恕
写信的笔,在泪水下颤抖,忽然,我想起来了,刚刚梦里再现的,就是那个我对父亲发表宣言的场景。只是,梦里的我,成了那一幕的观众,我是那么悲伤地看着……
对不起啊,父亲!心里的伤痛和堵着胸口的哽咽,终于突破堤坝,尽情地宣泄出来。
当年母亲对他狂轰滥炸似的指责、批判,让他不得安宁。而我用大人一样的口气,宣告他不配做父亲,更使他无地自容。在他渴望宽恕、愿意悔改的时侯,社会没有给他机会,我们又关上了门。当年我们只看到他一个人破坏了两个家庭,现在想来这破坏也有我的份。
假如我们能回到从前,假如我们早一点认识主耶稣,让一切重新来过,那该多好。
我蓦然记起,上一封我写给父亲的信,远自1975年秋冬、我在学农基地时。一晃,30年了。
30年恍惚一梦,我们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个30年呢?
自从我查出癌症后,我在医院,看到过虚弱衰竭,听到过痛苦呻吟,也体验过绝望和愤怒。我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生命的有限、时间的宝贵。这一年来,我经历了手术、化疗,最近又发现癌细胞扩散,所以,明天我又要上手术台了。
昨晚上,团契的弟兄姊妹聚在一起,为我祷告。一位弟兄在祷告中说,我们每一个人迟早都要回天家,生命年岁不可恃,然而基督信仰是我们人生最大的祝福。还有一位姊妹,在祷告中切切求告主耶稣,让我放下人世间的苦毒怨恨……
在这万籁俱寂的子夜,我扪心自问,假如明天不能从手术中醒过来,我生命中最想弥补的遗憾,是什么呢?
答案便是我梦中的呼唤。
主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约翰福音》8:3-7)人都是软弱的,离开神,我们都无法摆脱罪的捆绑,就只能活在不义中。我们心里的骄傲、自私、愤怒、虚荣、贪婪,都是滋生罪恶的源头!
看到父亲犯了错,我就不肯原谅他,甚至不肯认他。然而洞悉一切的神,却完全接纳了从灵魂到躯体全都有病的我,这是何等大的怜悯,何等大的恩典啊!
30年来,我刻意要抹去父亲的存在,结果非但没有抹掉,反而在心灵深处刻下了深深的怨恨。我的心一直被怨恨的绳索紧紧勒着,得不到安宁。当我成为基督徒以后,才懂得我们需要宽恕与被宽恕。世人都亏欠了上帝的荣耀,上帝若不宽恕,我们谁也进不了他的殿堂。如今,我已经蒙恩得救,那么,宽恕父亲和求父亲宽恕我的不孝,就是我必须学习的功课。
手里的这封信,已然迟了30年。但是我还能有机会忏悔、有时间弥补,就不算太晚。我多么希望父母在有生之年,接受主耶稣,让父亲早一点从罪恶的捆绑中解脱出来,让母亲早一点从伤痛怨恨中彻底释放。
“爸爸、妈妈,我们在世上的日子实在是很短、很短,我们在地上的生活不过是劳苦愁烦。眼前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谁都带不走,相反我们每个人都将面对上帝的审判。接受耶稣为救主吧,因为他爱世上每一个人,用他的血为我们赎了罪……
“爸爸、妈妈,如今我终于放下了心里的一切苦毒。我把一切交托给主耶稣,就豁然开朗,没有担忧,没有悲苦,一身轻松。我虽然在治疗当中,但是心里有平安,也很快乐,因为我清楚,无论结果如何,我的灵魂有了归宿……”
信写完了,夜依旧静谧,但东方已隐隐露出一线亮光。我重新躺下,奇怪的是身体上的疼痛居然没有了。我相信,明天我也能如此安宁地上手术台,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在哪里,神都与我同在。
作者来自上海,目前定居美国新泽西州。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