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爱,故园情(下)──梁燕城教授访谈录/施玮

 

 

 

文/施玮(采访),刘建慰(整理)

 

 

 

编者按:梁燕城教授,1951年生于香港,为当代著名的中国文化、哲学学者,及基督教思想家。他对中华文化的繁荣和复兴,以及基督教文化在中国的生根,有着深深的使命感。1996年,他在中国上海与复旦大学,和政协合作提倡的廉政文化研究,在海内外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1994年,他放弃高薪厚职,和一批同道者,用很有限的资源,在加拿大成立“文化更新研究中心”。这十几年来,从创办《文化中国》、学术交流,到支援在中国开创基督教研究所和博士点;从资助贫困山区的学童、帮助乡村教师完成大学教育,到捐助民工子弟求学等,他将自己生命、信仰中爱的烛光传递出去,回应了天上来的呼召,回应了圣经中“爱神、爱人”的命令。

最近,本刊编辑施玮于美国洛杉矶采访了梁燕城教授。在他诚恳、坦率的话语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基督徒对上帝、对人、对祖国的浓爱深情,也促使我们思考信仰者的“所行”与“所信”。

 

 

点滴筹款,虽微犹暖

 

梁:最近,我们在上海给民工的孩子办了一所职业高中,因为民工的孩子无法进入当地的高中就读。我们负担所有学生的学费。校长对我说,家长们很怀疑,究竟这是什么骗局?这个世界怎么会有人送钱给人?

施:而且是无缘无故的!

梁:是啊,中国人已经不相信人了。所以,本来有十多个学生来报名,后来却不敢来上学,就是怕是骗局。我对他们的家长讲了话,请他们放心。我也告诉他们这些捐款的来历,告诉他们,这几百万人民币是怎么一点一滴筹来的。家长们都很感动。

施:几百万人民币?

梁:对!每年,我们每年的筹款都不够一百万加币。

有很多海外华人,他们平时辛苦工作,但他们知道国内的需要后,就把省出来的钱,一点点捐出来。也有人捐了自己所有的钱。

一次,我在加拿大维多利亚讲道,有一个患有风湿性关节炎的老太太,坐着轮椅来听。当我讲到中国的需要后,八十多岁的她,就颤颤抖抖走到我前面来,用扭曲的手拿了一个信封给我,里面是大概50块加币。她告诉我,那是她所有的钱。

施:就是圣经中寡妇的那二个小钱。

梁:对!第二天,她再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是700块加币。还有一封信,是她用颤抖的手写的。她在信中说,另外一个老婆婆死的时候,在遗产里给了她700块,希望她拿这700块去医风湿病。她觉得自己反正那么老了,医不医也不重要,不如给年轻人读书……

我非常感动!我们的钱,就是这样来的。

有一个孩子跟爸爸妈妈来听,每个新年他都有压岁钱,平时也存了些零花钱,大概有几百块加币,他说愿意把银行里的钱捐出来,给中国的孩子。

还有一次,在加拿大一个中国人的饭店,约500个人来听我们分享中国的需要。捐钱时,饭店的服务员说:“也给我们一个袋子吧!”因为他们看到纪录片也很感动,他们虽不富有,但也想捐钱给中国贫困的孩子。他们说,自己也是从中国出来的……

施:您在募捐和事工过程中,有没有觉得无助和无力的时候?我有些在中国的朋友就觉得,穷人太多了,生病的人太多了,失学的人太多了,我们能做多少?

梁:一个人能做的是很少,一群人就不同了。所以我突然间明白,为什么耶稣说,一粒很小的种子,一个芥菜的种子,就可以扩大成为天国,神的国度就从很小的一粒种子开始。这是我的亲身经验。

施:就好像那二万加币,是微小烛火的传递。

梁:对!现在我们的事工已经很大了。就如我们前些天举办的筹款活动,来了900多人,筹得几十万加币。

 

 

象牙塔外、当下性中

 

施:这是不是也与您个人的学识、地位等有关呢?

梁:我年轻的时候,是挺看重这些的。但当我年纪愈来愈大的时候,我对上帝说:“我愿意放下这些地位、学识,这些对我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你让我有名或者利,我愿意把这些献给你使用。”
利,我是没有,但“名”是愈来愈大了。由于名大了,就有了诚信,别人相信我,然后慢慢这样筹款。虽然也还是很辛苦,但因为有点名,人家还听说过我,筹得也好些。

当然,这也会遭到很多人的批评。有名的时候自然有人妒嫉和批评,你要承担这个后果。而且有人说,筹的钱,不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吞掉了呢?

我听到这些也会生气,因为捐款都由加拿大政府监管,还有美国政府监管。“文更基金会”有三个分部,都要向政府交代的。慈善机构绝对不能把钱放到自己袋子里的。

我开的是二手车,十年的车子,我的房子还是老样子,仍然有人说:“你是扮成这样子的,你的钱放在瑞士银行了。”

我说:“您看我银行帐号吧!我很透明的。”他们又说,也许你在后花园挖个洞放进去了,等等。

施:这是现在一些人会有的想法。人们对许多好的事都持怀疑的态度,对坏事、丑闻反而很容易相信。

梁:对!因为人不相信真心了。我觉得,这代表了这个时代的可怜和可悲。人们不再相信人可以真诚爱人,因为他们看到假的东西太多。

但是我坚持我的真。就在这个假的时代,我想让人看到:爱是可以真的。因为基督,人是可以把爱实现出来的。基督教不是空洞的理论,基督徒不是虚伪的。

施:您经常和一些顶尖学者讨论文化、宗教、政治等宏大问题,您自己也是学者身分。那您转身要面对这些知识水准较低的民工、村民和失学的儿童时,您如何定位自己,又如何定位您所接触的人呢?定位的根基是什么?

梁:我对自己的定位只是希望好好做一个人,所以当我跟一些农民在一起,握着他们很厚的手掌,我很高兴,觉得自己跟他一样。人就是人,那么宝贵!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是有尊严的。

我第一次去看上海的民工,他们很艰苦。其中一家,妈妈病了不能工作,爸爸白天一份工作,晚上又做散工,大概每月能赚4,000块,维持家庭基本生活还可以。但他们知道儿子一读到大学就负担不起了,除非妹妹放弃继续读书。还在上初一的妹妹也决定将这唯一的升学机会让给哥哥……

施:这种人性的、亲情的美,其实给您很大的感动是吗?

梁:是啊!后来我告诉他们,不用担心,我们会提供儿子大学的奖学金,妹妹就不用辍学。我离开时,自掏腰包给了那个可爱的女孩100块奖学金,那一家人哭得很厉害。哭什么呢?哭的只是100块钱?不是,是他们发现有人知道他很需要帮助?这是看重他们生命的价值与尊严,这才是真的爱。民工在城里到处给人看不起,我起码让他们知道,我不会忽略他们的需要。

施:我看过一些您和贫苦民众在一起的照片,您显得特别开心。中国有许多关于价值的讨论,比如说像您这样一个学者,您的时间本来可以用来研究、写专着等,也许会对中国的文化有较大的影响;或者您可以和一些顶尖的学者讨论信仰,传讲福音等……──用许多人的话说,就是做更有意义的事。

现在您把时间用到贫困人群中,做这些您并不擅长、也不能使用您专业才能的事。在社会的主流思想里,会觉得您把时间花在这上面,而不是花在学术上,花在中国的政治文化研究和构架上,是有点错位、不值得。您觉得,有没有一点得不偿失呢?

梁:第一,在学术上,我还继续在写书。我坐飞机的时间很多,都在写作。我能够同时做两件事,是上帝的特别恩典啊!

第二,如果没有深入其中,我写不出一种有血、有肉、有实践的哲学。而扶贫事工的经历,更给我冲击,使我写出更多的文章。

施:也就是说,关注贫困并从事教育资助的慈善事业,对您的学术和人生,反而有很大帮助。

梁:确实如此。

而且,那些孩子们长大后,也许会对社会贡献很大。他们就是我写出来的书了。

施:这真是很奇妙!中国学术界,包括文学界,都缺乏当下性。就是写的东西没有当下性,研究也没有当下性,是与当下的现实生活处境脱离的。但您跳出了中国学术界的怪圈,因为您的爱心、上帝的呼召和感动,恰恰使您的写作和研究,回到了一个当下性中。

梁:我也写很抽象的东西,比如《文化中国》还是维持每年四期,每一期我都有一篇学术论文,并有一篇跟学者的对话,或是有一篇深度文化的反省。我还是维持这种学术的反思。

而这些具体的、当下的事情,丰富了我学术的思维。我跟其他学者讨论的时候,他们也会佩服基督徒不单做学问,而且行出来。我觉得,基督徒生命的全面性,都要表达出来。

施:对中国的学术研究走向,比如从象牙塔里走不出来的境况,您将来会不会做一个总结和反思?

梁:将来会做的,因为我现在是象牙塔外面的人了。

 

 

让所有的鱼都得生

 

施:您如何看待中国的贫富差距愈拉愈大?如何看待中国慈善的走向?

梁:中国的慈善事业,目前很难做得很好,这和免税体制等有关。加拿大的慈善工作做得好,所以中国现

在在向加拿大取经,要建立一个好的体制。我看快要出现合理的法规了。
现在中国有钱人都不捐钱,怕捐了以后,反而露财了,被注意了,政府要向他抽税了。于是,中国出现了有钱的不捐钱、没钱的倒捐钱这种很奇怪的现象。

我们不单是去扶贫,还去做研究。例如,我特别聘了上海大学的社会学教授,一起去做民工的调查研究。现在我们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最符合民工的需要。我也给政府写了建议书《弱势团体的改革政策》,谈中国的教育跟医疗问题。

施:中国现在已经有九年免费教育制度。

梁:对,所以现在,我们在教育方面的资助,就从以前的小学和初中段,转移到高中。在中国,要上传意见其实有很多管道,政协是个管道,国务院是个管道,统战部也是个管道,我们要尽责任,把知道的情况写上去。我们应该在制度上帮助改进。我发现我们的意见是会被接纳的,也真有改进。

若是能改变政策,所有的穷人就都能得到好处。如果说,我们现在只能把陷在沙滩上的鱼,一条、一条地丢回大海去,但是如果有一天政策改变了,所有鱼都会得生了。

施:我在你的文章中看到一段话:“我深信宇宙终极的真理,是一完全的仁爱与美善,天地原有亲情,人间应可满有爱恕,这一切不能只用口讲,却须自己先行出来。”

梁:是的。我很佩服一个女孩子,她是香港人,也在中国做扶贫工作,是个很好的基督徒。她要爬到6,000米的山上,到更贫困的人当中去。尝试住在帐篷里一个月来理解他们的苦楚,使自己更懂得如何去服事他们……

真的跟上帝很亲近的人,就会学习耶稣基督,或者有一天,选择向他一样完全地付出自己。所以,我们心里面要这样预备:“主,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走上这样的路。”

施:再次谢谢梁老师接受这次访谈,让我们看到对基督的信仰融在一个基督徒的生命中,他所思所想的方方面面都会发出光来。(全文完)

 

 

作者为本刊执行编辑。刘建慰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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