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同苏
从与其对局者的体会里面,“阿尔法狗”的行棋似乎有以下三个鲜明的特点:(1)每一手都是正招,却不知不觉就被它优势了;(2)尽管是对局的高手各出奇招,但下到后来,它以前的招式似乎在等着棋局的变化;(3)它下了一些当时看上去不合棋理的损棋,后来棋局的发展却证明是好手。
首先,棋是活的;好棋不是一个步骤,而是一个在对抗中变化着的过程;换言之,好棋不是一个独立的奇招,而是均衡行棋的一个瞬间。若以全局观之,前子的效力是由后子决定的;只有步步正招,一步正招才是正招。“中和”的整体观不只是用来终点性地判断当下的盘面,更是以终局的态度贯通整个行棋过程。“中和”的最佳不可能凝固在外在的棋盘上,却是活在棋手的对弈的主体生命里面。能够步步都以终局为考量基点的棋手,才会走向终局的胜利。纵向思路只能活在主体态度里面,而奇妙的招数本身已经外在化了。“中和”不是客观的智力棋招,而是主体的行棋态度。可惜的是,棋手常会无意识地丧失面向终局的态度,而迷失在局部的理性计算之中。“阿尔法狗”比人更好地保持了一贯的“中和”主体态度,这是它赢棋的法宝,也是它真正可怕的地方(哇!比主体还主体,这还是机器吗?)。
其次,其实,每个高手下棋时都做通盘估算,但是,为什么棋手们会本质性地陷入局部思维呢?因为这种通盘考量仍然是形体意义的,也就是说,这种思维以形体凝固的盘面作为终点,从而,这种思维是向后看的(这恰是理性思维的本质)。当棋手把盘面的子作为已经物化的子,来估算它的效力可能,这就让物化的子来决定子的未来效力,却不是以超越的可能性来考虑该子的效力。简单地说,向后看的视野是用已经凝固的子决定其未来的可能,“阿尔法狗”的算法是用该子内含的未来可能性决定其子的效力;前者是过去决定未来,而后者是未来决定过去;前者是外在物化形体决定命运,后者则是用内在的活的超越可能性决定形体的走向。若以当下的盘面作为终点,未来的可能立即就狭窄了。如真的以开放的终局做基点,未来可能的幅度就张开了,具有想象力的着法就出现了。“阿尔法狗”不是在外在盘面上等着对手,而是就内在可能性而言先行在那儿了。围棋本就依赖于预判可能;“阿尔法狗”那种“倒过来下”的思维大大开阔了对内在可能性的想象。
最后,局部的无理不等于全盘的无理,当下的损也不见得是终局的损;依照这种“中和的精神”,不难理解为什么“阿尔法狗”的无理损招会变成后来的好手。一子的效力本就不取决落地生根的当下形体;随着全局的变化,该子依照与诸子的变动关系而呈示出自身不同的内在力量。不过,笔者怀疑“阿尔法狗”每下一步,都定量地算清了未来所有的变化;它更可能是不拘子的死活与势的厚薄,不断地去发掘其内在隐藏的可能性,然后设计调动那种可能性的策略。胜局不仅是从前向后下的,更是从后向前下的。前子的效力是由后子决定的,但被后子决定的效力必须以可能性的形式预存在前子之中了。外在的效力是有形的,内在的效力却是无形的。只有在对抗的激励下,隐藏的内在效力才会呈现。由于对抗的相激,其结果的变化可以说是无限的。未来的可能性并不是一种固定的套路,也不是抽象的假想模式,而是在对抗中不断再次发掘子力可能性的对局视野。那些无理手也有其棋理,那就是超越的可能性棋理,尽管从向后看的当下外观看,它正与无理棋等同(这正是否定之否定的特征)。韩国棋手死缠烂打的风格并不是毫无棋理依据的(虽然他们自己并不自知);这种风格就是用拼命的激烈战斗发掘出自己子力的最大可能,李世石的“僵尸流”就是这种风格的代表(死子不仅能够复活,且可以具有致对手死命的效力)。
持续以未来为背景,不断调整布局开发盘面诸子的内在可能,这可能是“阿尔法狗”的强大之处。定式与棋理都是中性从而直线的,而“阿尔法狗”似乎多少体验到了对立统一的圆性;更有可能的是,“阿尔法狗”会以更高的定量思维,激发人类转向自身的圆性。直线的理性思维是过去定向的一维态度;对立统一的圆性思维却是未来定向的超越态度。前者是外在客观的;后者是内在主体的。“阿尔法狗”革命激励棋手下未来之棋,可能性之棋,内涵之棋,从而,是动态的整体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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