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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怀念…… / 心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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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国探亲,我都会陪父亲出门散步。那通常是在晚春或初夏的季节,微风吹拂着树梢,不知名的小花在路旁开放。

父母住的老家属区,建于20世纪80年代,当初种下的树木已经长成,它们比赛似的,看谁能长得超过六层楼。家属楼的外墙早已斑驳老旧,但小区里的绿植倒是郁郁葱葱。从前还算宽敞的马路,如今划出一排停车位,不时有车辆驶过。

每天下午5点多,我们出家门,沿着小区内的马路,在楼房之间缓缓而行。我搀着父亲,他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因腿脚不好,走起路来有些拖沓。他常跟我感叹说,家属区里他们这个年龄的老人越来越少了,这话让我心酸不已。他不时抬起手中的拐杖,指着我们经过的楼栋里的一扇窗,或一个阳台,告诉我那是谁家,老人是如何养老的。有些屋子是空的,老人或已去世,或去了养老院,或搬去跟儿女同住了。

我们边走边聊,有时也会停下脚步。父亲跟我讲一些人生哲理或生活经验。我们聊家庭、人际关系、养老、信仰、往事……父亲是一个感情丰富的思考者,他关心国家、社会、人性、局势,他的学生桃李满天下。我不禁想起《相约星期二》里的莫里教授,给他的学生上最后一门人生哲理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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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谈及我的基督信仰时,父亲饶有兴致地听着,并回忆道,他上大学的时候,在同学当中,就有天主教徒和基督徒,有一位还给他送过圣经。他说:“没想到居然我家也出了一位基督徒!”我问他,对于我给他和母亲所讲的基督信仰,他有什么想法,愿意接受吗?他即刻总结式地回答说:“不反感,但也不追求。”他认为,基督教是西方社会的两大重要支撑,“经济和宗教,缺一不可。”我继续说:“全人类都需要救赎主,每一个人都需要被拯救。赶快建立与上帝的关系吧。”父亲默不作声。

记得有一次散步,父亲问及教会的组织结构,让我蛮惊讶。我猜他对这方面有兴趣,应该与他退休前从事教学与管理工作有关。他还提及圣经里的犹太人,说:“我关心以色列。记得小时候在上海的街头,电车上常看到犹太人,他们往往是身体瘦弱,眼光忧伤的。现在才知道二战时期,他们是在上海避难。上海对犹太人是十分友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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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时,最轻松的话题是聊父亲喜欢的书、音乐和电影。虽然他的专业是理工科的,但他很有文艺细胞。他青年时代读的小说,都带有时代烙印,如《老人与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走向新岸》《牛虻》,还有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等。父亲退休后看的书大多是文化历史类的,作者基本上都是老一辈人,1949年前的居多。

父亲说:“每个人都应该培养一项爱好。我爱音乐。腹藏音乐情操高。”像维瓦尔第的《四季》,舒伯特的《小夜曲》,还有大提琴曲《如歌的行板》,小提琴曲《沉思》,等等,都是他所欣赏的。如文字一样,音乐的力量也可以撼动天地,触摸人心。关于电影,父亲说经典得益于中文翻译,比如Gone With the Wind,译成《乱世佳人》(书名《飘》),Waterloo Bridge,译成《魂断蓝桥》,这两部电影及其主题曲,都是他的最爱。

对于人生,父亲说:“有些感悟隐藏在岁月中,不到年龄看不懂。常有人说,你的人生你作主,现实往往并非如此。”他建议我看一下古文《命运赋》。简言之,他对人生的看法就是:“在有限的人生中,争取做自己喜欢的事,尽可能取得一些成绩。”他特别指出:“你注意,这里我用了‘争取……,尽可能……’,因为人生道路崎岖复杂,不由自主。很多时候只能争取、尽量。用老话说,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我告诉他,“基督徒相信,我们终身的事都在上帝的手中,我们遵行他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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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路上,我搀着父亲,他也会拉着我的手,间或遇到他的老友,大多是年迈的老人,他们互相问候,聊几句近况,珍重再见。我不时担心他太累,常催促他回家休息吧,他总是坚持说再走几步。

有时候母亲也加入我们,三人行,我就给他们拍照或录视频,记录老两口相互依偎的身影。他们告诉我,曾经有人在他们散步的时候拍下他们的背影,羡慕说,“多么有福的一对老人!”是啊,去年我们全家庆祝了父母亲的钻石婚,60年相濡以沫,不能不感谢上帝的恩典!

人老了,活动范围越来越小。记得多年前陪父亲散步的时候,我们走的还挺远。那时他不用拐杖,带我走到大学的教学区,边走边解说,指给我看我出国后新建的教学楼,让我忆起从前的工作轨迹,看到今日的变化。可是,一年又一年,父亲的腿力越来越差,我们走的范围也越来越窄,最后基本上走不出老家属区。多数时候,只能隔着一道围墙,望望马路对面的湖水以及在湖边往来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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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之时,我总是祷告,将年迈的双亲仰望交托给全能的上帝,唯有他是创造者,不受时空的限制。父亲也跟着我的祷告大声说“阿们!”我多么希望父亲可以向天举目,建立他与上帝的个人关系,享受云上太阳。日光之上,我们的境界能突破年龄与行动的束缚。

我回美后,父亲给我发微信说:“生活正常,散步少了你,显得单调。”有一天,他还发给我一首基督教圣诗《奇异恩典》,“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前我失丧,今被寻回,瞎眼今得看见。”我相信,信仰诗歌一定给他的内心深处带来抚慰与安宁。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倍加思念陪他散步的时光。树丛中的鸟鸣声,他口中哼的小调,拐杖拄地的咄咄声,以及我们回到楼栋口时,他对着墙上的感应器“啊”一声、灯就亮了的情景,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晰,却成为永远的怀念!

我也更加珍惜与家人谈信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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