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牧
在美术学院进修的第一年暑假,我受邀去一个青少年夏令营帮忙,专门负责绘画部分的活动。听说营会地点在山里,我好一阵兴奋,一边准备绘画材料,一边想象着和一群孩子们面对高山流水玩艺术的开怀。
长着蓝眼睛的小飞猪
午饭后,下起了小雨,本来打算在户外作画,也只能进到室内了。热身活动之后,我让孩子们一边听音乐,一边进行想象无极限的自画像创作。
画完之后,大家围成一圈,拿起各自的画像介绍自己。有一个女孩,约莫15岁,扎着马尾辫,鼻梁上散落着一排雀斑,轮到她时,她拿起画,头也不抬地让大家看了一眼她的画,就放下来,她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却没听清楚。
她画的是一只长着蓝色翅膀的小猪,猪的身体涂成棕色,鼻子上斑斑点点,看起来蛮可爱的,只是猪的眼睛是冰冷的钻蓝色,看上去有些忧郁。
晚上,突然刮起了山风,我住的那间房子有些陈旧,风呼呼地刮着房顶,我似乎听见风呼啸着穿过罅隙与裂缝。这风声听起来古怪吓人,我安慰自己这不过是风而已。睡意如帷幕一点点笼罩着我,我终究忍不了这怪异的声音,披了件衣服出门了。
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见一个身影在院墙边,弯着腰,一手扶墙,一手在嘴里抠着什么。偌大的院子只有一盏灯悬挂在一根木桩上,灯光微弱,只能看得见是个女孩。快要靠近她时,我听得见她在呕吐,也看得清她将食指伸进嘴里。“啊!她在催吐吗?”我心里一阵酸痛。
我站在她身后,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突然转过身来,猛然看见我,吓坏了。她用手心抹了下嘴,不顾我喊她的声音,扭头快步走了。
那天晚上,风刮了一夜,我一夜没睡好,做了一两个稀奇古怪的梦。
早饭时,我四处寻找她,却压根没有见她来饭厅。下午的绘画课,她是最后进来的,一脸的孤寂和冷漠。我跟大家说,下午去山里采集植物标本,作为绘画素材。
阳光就像稻种一样饱满,高高的山峰上似乎还盖着白雪,山脚下却开满鲜花,山腰上生长着松树。我们在杂草间穿行,我提醒大家注意荨麻和蒺藜,若是被扎伤,那就不好玩了。
大家四散开来,蹦跳在草间。我走到一片树林下观望他们,日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树叶随风摇摆,树影斑驳,如微波荡漾。
夜里偷偷大吃的女孩
我的视线里出现了她,她朝我这边走来。阳光照在她的头顶,可是她却佝着身子低着头,她轻轻地走来,像一道冬日里清幽的光,让我感到阵阵凉意。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抹失望的阴影。
“昨晚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可以吗?”她跟我说话,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她脸色苍白,眼睛比昨天画画时更显落寞,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忧郁。
“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我有点担心你的身体,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你得说出来。是吃不惯山上的饭吗?我看你早晨也没来吃饭,好像中午也没看见你呢。”我一股脑讲了这么多,她好像没有听进去,无动于衷,眉头微蹙了一下,嘴巴张了张。
“老师,我真的没事,你就不用再说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哀求,似乎我继续说下去,她的镇定将土崩瓦解。
那天晚餐后,我和几个老师在食堂帮着做清洁。一位厨师阿姨跟我说昨晚她撞见一个女孩到厨房来拿吃的。我们说孩子晚上想吃夜宵很正常,她却说:“那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真吓坏了她。好像饿坏了呀。”
之后,我一个人走去营地外的山坡上,坐在潮润的草地上,我熄灭头灯,看着坡下的营地。我想在那扇窗后的她,也许正饥肠辘辘?也许为昨晚的事懊恼?想着想着就感到胸口微微颤抖。我闭上眼睛默默地祷告:“主啊,求你怜悯这个孩子吧!求你帮帮她。”
接下来的几天活动,我们一起作画,一起制作布偶,玩创意偶剧。我也注意到这个形单影只的女孩其实很喜欢画画,有时候她不参加其他组的活动,偷偷溜进画室。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默默地放几曲轻音乐,就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画。
我们没有谈什么,又似乎谈了很多。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冷漠与不屑,偶尔抬起头看看我的画作,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我知道她想说你画得也没多好。
当我共同在大白纸上创作线条画时,我可以感受她心里的挣扎和不安,我就默默为她祷告,求上帝赐她自由与喜乐。
像只想飞起来的小猪
夏令营会到了尾声,就要走的前一天,午饭时我照例没有见到她。饭后,我走出院子,见她站在路边的栅栏旁边,双臂伏在栅栏上,望着眼前一片葱绿的燕麦田。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她见是我,竟然出乎意料地露出一丝浅笑。
“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姐姐,不是她的学习成绩。”我幽幽地说,她挪动下胳膊,有点拘谨。
“我羡慕姐姐的苗条,我一直以为妈妈喜欢姐姐因为她比我瘦,比我文静,比我更像个淑女。”
“你也不胖呀?”她轻轻地说,像是在安慰我。
“你没有见过小时候的我吧?”我跟她打趣。“是啊,我们都不胖,你也不胖呀!”
“我不胖?!”她语气里有抗议的味道,“比起那些瘦女孩,我简直就是小胖子,烦透了,长得这么臃肿。”
“我知道那种感觉。像只想要飞起来的小猪的感觉。”我故意放松口气。
“你知道?不可能,你不会理解。你又不是我。”她说。
“为了苗条的身材,我也曾经疯狂节食,又暴食,又节食,反反复复,唉!”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了她,我兴许不会说出来那可怕的过往。
“不过,我从来没试过催吐,我的方法是大量运动,燃烧过剩的卡路里。”我说完,她转过身子,惊奇地看着我,说,“老师,你真的知道?你……”
也许是夏日亮堂堂的日光吧,照得我们心里面暖暖的,我们伸出手来握在一起。她也讲,我也讲,她讲得比我多些。
她说自己是个内向而敏感的女孩,有些胆小和自卑,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才会活泼。她小时候喜欢吃零食,长得胖乎乎的,被妈妈取笑大屁股,小腿太粗。她说自己特别喜欢穿裙子,因为身材不够完美,就一直不穿。
当她决定减少食量的时候,正是妈妈要去出差的时候。一个多星期,每天就吃一两个苹果,喝杯酸奶,吃片面包。等妈妈回来的时候,也会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把食物倒在垃圾桶里。有时候因为多吃了一两块饼干都会自责,因为自责就想反正已经多吃了,再吃一点吧。一会功夫吃完一包饼干和一条面包,然后看着自己胀鼓鼓的肚子,她内心满是愧疚、害怕、自责和焦虑,觉得自己很没用,就发誓明天什么都不吃。
再后来,她说在网上看到明星为了保持身材使用“催吐”的方法,就开始尝试。这下子就弄得她的情绪更加糟糕,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害怕变胖的感觉让我常常在夜晚时,一个人偷偷地哭,甚至想过死了该多好。我的心好累。”
她说完这句话,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看着她的侧影,这是一张饱满的少女的脸庞,在她的心里不该有这样一句话的存在。
在他的眼中我很特别
虽然我的经历比起她的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然而那份对于自我形象的自卑感却是一样的。我们对自己形象有严苛而消极的评价,我们的自尊心大部分都来源于身材,当达到自己认可的体重时,就认为生活一切都变得美好,一旦体重增加,就觉得自己活得很糟。我也叹了口气说,“那时候,我觉得胖就是丑陋的,一无是处,脆弱的,不受控制的……”
“现在我还是这么想,摆脱不了呀,怎么办 ?”她说,“妈妈知道了,她带我去看医生,也让我祷告。可是耶稣他……”
她又停下来了,呆呆地看着远方的山。我接着说:“我也祷告过,因为实在扛不住,因为这件事说给谁听,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能败在吃东西上呢?”
后来,耶稣让我看见我其实不是败在“吃东西没节制”上,而是缺乏对自我生命价值的重新定位,在我心底,其实是希望听到一句“你很特别,我爱你”的肯定。无论是在外形方面,还是其他方面,我都在为赢得别人的掌声而经营自我。
不断地听到圣经中说“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参《诗篇》17:8),“我以永远的爱爱你,因此我以慈爱吸引你”(参《耶利米书》31:3),也不断地被他重新建立,才明白自己当看重的是在造物者眼中的自己,而不是别人眼中的自己。
听我说着,她的脸变得很沉静,眼里湿湿的。我们没再说什么,都静静地眺望着远方。
“老师,你看那些鸟。”她手指着远处的山坡,脸上带着愉悦。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大群鸟儿正从灌木里飞出,它们振翅而飞的样子多么自由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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