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发

 

 

 

文/陈惠婉

 

 

 

小王一由房间内出来,徐白便注意到他那一身崭新的穿着,浅黄带蓝条衬衫,棕灰笔直的长裤,花费恐怕不少吧!徐白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声。

他用眼角追随着小王,见他大模大样地往饭桌上一坐,并顺手由腋下摔出一本圣经在桌上。然后“擦!”地一声,一股绕鼻烟味冉冉传来。不久,便听见他那头边消遥地拍着圣经,边哼着小调儿〈一无所有〉。

徐白眼未离他手中的课本,听着听着嘴角却掀起了一丝嘲意。也许就是因着这句〈一无所有〉唱多了,才让小王不管到那都遇贵人相助,吃喝不尽吧!

当初六四民运一下子出来了不少人。小王自称也是搞民运待不下才能出来的,然而什么路数却教人摸不透,听口气又不像个学生,倒像个买办,嘴巴玲珑得很。那时跑出来的真是个个都称得上一无所有。徐白自己虽是早一年来美的穷学生,手中倒有点奖学金,对这些流亡的同胞自觉帮一把也是应当,给人叼一顿,借一晚,从未计较过什么。反正是过渡时期,一个个迟早都找了自己的路,或上学或打工,且对未来都有着一套打算与希望。

小王也在这种情况下经人介绍住过来的。初见时,对他的爽朗热活儿很觉得亲切。加上人长得称头,五官眉眼一恭顺下来,很让人贴心生好感。在这住了两星期,正逢徐白另一室友迁出,需要找人来顶那间房分担房租。小王一听便表示自己刚找到了份油漆工,他又喜欢空间,想自个儿一间房,就让他顶下好了。徐白想这也行,省了他找人的麻烦,两边方便。便这样小王由他房间迁入另一室,正式作了他的室友。

第一个月俩人相处无事。除了小王水槽里老留碗不洗,厕所内秽物未冲,臭衣臭袜到处都丢的习惯外,房租可是准时放在饭桌上给他一起缴交的。他想这人怕是自由惯了,生活习惯难免大而化之,提提也就算了。第二个月收到电话费帐单,他才吓到了。这小王是不知美国地大还是什么,长长一列的长途电话记录,有打给纽约、芝加哥、德州….的,一个月竟打了上百多块的美金!这在省吃俭用的徐白可是开了眼界。他新奇地拿给小王看,小王只稍稍瞟了一下,可并不接下。徐白有些不安了,该不会不认帐吧!当初讲好照美国规矩各付各的。

“嘿嘿!我刚丢了工,这会儿手头有些儿紧—–”

“丢了工?”徐白语气里有着讶异。

小王才在他那住一个半月,工作便已换了三个,油漆工、超级市场装袋,到现在的搬家公司,全是朋友引介的。前两工作听他抱怨是中国老板欺负中国人,薪水低,条件又苛,作得他尊严扫地没什意思便自己不干了。这次呢?“我在北京好歹也是个文明人,叫我搬钢琴,我那扛得住?结果钢琴砸了,赚的薪水全赔进去都不够!”

小王一脸无辜委屈样,徐白反不好提了。谁没有倒霉吃不开的时候呢?就这样咬着牙帮他把电话费垫了。那个月徐白的伙食只有七折八扣简单地打发过去。没想到小王一方面喊穷,一方面生活水平却又不见放低。原来吃饭他是游击式的专捡吃饭时间回来,让徐白不得不邀他一块儿来吃。现见伙食简陋,他或者别处张罗,或者在外面买了吃,抽烟、电话还是该享受的一样也不省。近来还搬了台手提收录音机回来放在房里。徐白的心开始沉重起来。他的奖学金养他一人都辛苦,现这房钱加电话费下去,他迟早会被拖垮的。想找小王谈又不好意思启口。等第二个月房钱他又得代支付时,他开始焦急起来。

无意间和朋友谈起,所听所闻更让徐白心寒了。原来小王根本便不是块作事的料,全靠张讨喜的门面到处骗吃骗喝,美国东岸西岸轮流跑,常丢了烂摊子让别人收拾。现在朋友圈里都引起了防心,他能活动的范围也愈来愈窄,最近又听说他和什么查经班挂上了钩,想必又是玩讨好卖乖,想沾点什么好处的技俩。徐白听到这些,心里最后的一点不好意思全都收拾净尽。他可以帮人,但对方得是个”值得”他出手相助人物!这小王是什么东西!竟把他唬成这样!他开始放下脸向小王催讨,尤其是发现小王近来老往纽约打电话,直觉上这人恐怕过不久便会拍屁股一走了之,那他可不赔大了?今天看来得再催一次,免得小王以为他像过去一样傻傻地好欺负。

徐白清了下喉咙,开口:

“小王!上次和你提的房租加电话费,一共是五百六十块,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拿出来?我……”

没想到小王一派胸有成竹地抬手回他:

“不忙!不忙!今个儿晚上我便拿给你!”

徐白盯着小王霎时哑了口,这还是小王第一次回的如此干脆。该不会–他今晚便走人吧!但望见桌上的圣经,他又放了颗心,这是查经班聚会的晚上,他听到小王电话联络了人来接的。因而他又抽了口气,心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小心窥伺地问:

“你近来好像常去查经班走动,该不会—信教吧?”

“信教?你甭开玩笑了,我这人绝不能叫什么东西给栓着,那太难过了!”

小王眯着眼笑出来,倒显得没天没地得豪爽。

“看你去得挺勤,那边的人想必话谈得投机?”徐白继续小心地侧敲。

“哪有的事?那里大部份是台湾、香港,也有一些是国内来的—-不瞒你说,有时我还觉得他们真有点“笨”呢!”

小王晃了下脑袋,抖了下烟,又低头弹了下裤腿上的烟灰,眼角眉梢忍不住似地含笑:

“瞧!这一身!查经班送的。上星期五我生日,他们给了我一个意外的庆祝!……人啊!倒都是群好人,可以来往来往!”

徐白冷眼瞧着小王在那摇头晃脑,一付耍人间于股掌的神气,他打心里不耻地哼出来。哼!我非把你狐狸尾巴揪出来不可,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叭!”外面车道上有了动静。

小王匆忙按熄了烟,两手忙着在那扇烟。徐白沉着脸开门。

“嗨!请问小王在么?我是李昭仁,他查经班的朋友。”

门口站着一位学生模样人,眉眼间散布着诚恳与谦和,一种让人看了打心里信任的舒服气质。

“来了!来了!我早就在这等着哪!”

小王抓了圣经弯着身跨出门。一手正欲把门拉上,忽觉门奇怪地被往后扯。他回头,愕然发现徐白亦跨出门来,且脸上带着笑说:“李先生!不知你介意不介意我也跟去瞧瞧?”不知怎地,小王似乎捕捉到徐白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丝诡异。他直觉是和自己有关,打哈哈中竟一下子岔住了气。

这是徐白首次参加查经班聚会,感觉上新鲜得很。首先是这群查经班的朋友,怎么都长得这么像啊?不,不是外表的五官模样,而是他在李昭仁脸上感受到的那种谦和气质,正十个二十个地重现在这群自称是“基督徒”的脸上。这种气质既不似中国人拘谨客气地自谦,又不似矮人一截地自卑,而是一种混和着温柔与尊严色彩的谦卑感觉,很难形容得出,只能沉浸在里面体会。再看他们所作的,摆椅子、发圣经、围成一圈一圈地像过去他们研读毛语录似的研究圣经……奇怪呀!这儿分明是个自由民主的国家,是什么线把这群人牵在一道儿,服服贴贴毕恭毕敬地捧读着那么本小黑书—圣经呀!他知道过去那套政治学习,许多人常是外表一个样,内心又另一个样儿。就连小王在这儿,虽然开口“主”闭口“主”的,内心里还不是另有个“骗金”的目的!其他人呢?是为何在这里聚首?物质需要?社会需要?还是心理需要?

他打开圣经无目的的翻了一下,骤然望见“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字样,马上赫然关上。这简直太离奇了!可以比美西游记里那拔猴毛作七十二变的孙悟空嘛!他左顾右看眼前这一群,刚刚介绍时不是念博士便是硕士的这一群,心中暗暗吃惊着:他们,也会信这个?

在他们来往讨论之中,徐白发现他们常常会提到神啊耶稣啊和“爱”这个字。并有一人举出什么“神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为世人而死”之类的例子。他想这基督教倒底是洋教,才会这么“爱”不离口的,但听他们在那讨论更深一点时,他又似抓到了点概念,这个“爱”字,恐怕形同中国人讲的“忠、孝、节、义”的观念吧!他想到中国历史故事里不是有为朋友之子而牺牲自己儿子的例子吗?总不外牵涉到为国为家为朋友的伦理关系之类。像小王这种招摇撞骗之徒,自不划在这些范围之内啰!

这一晚,他眼光打开始便没敢对小王松懈过。这群人,他愈接触,愈为他们担心。全是些驯良的羔羊,像小王这种披了羊皮的狼混进来,以他们的单纯善良,那里招架得住?他一定得想法子不让小王得逞。

聚会结束大家在那用点心的时候,他盯见小王招呼李昭仁到一个僻静角落去说话。他心一提,想立即跟过去,却不意被另一个人给拉着说话。他边敷衍边不时由对方的肩上望过去。对方好似相当热心,不停地问他的感受啦想法啦,整个话题似乎三两句话打发不了,他心中暗暗发急,眼光更是迫切地频频射出。忽然,他看到小王由李那接过一叠什么东西塞进裤袋,并顺手拍了李一下肩膀,他暗叫:糟糕!但因眼睛是得空时才瞟过去的,刚刚那一幕又不敢说看得真。他眨了几下眼,想像电视重播球赛的慢镜头样把细节重新回味一下,却怎么也不敢确定那一垒东西就是钞票。四周人声开始朦胧,他不断重读地眨着眼,心中给什么压着似地愈来愈沉重……突然,小王正在那问他要不要现在回家。

回去的路上,徐白一直闷着脸不作声。小王倒显得兴高辨烈,一切如计得逞的轻松样。他愈来愈笃定李昭仁是被骗了。这想法一经推敲成定局,心里便在那生着气,气整件事情怎么滑溜成这样?

到家时,小王先愉快地道别,徐白亦默默压下一声叹息跟着下车。在李昭仁车灯的照射下,俩人步向大门。小王先摸出了锁匙插进门,徐白却忽然一拍头低呼:

“圣经!他们送我的那本忘在车上;你先进去,我去拿!”

小王推开了门也不多说,只招了下手便进去了。徐白抓住机会小跑步回车边。李昭仁歪过身摇下窗探询地望向他。

“李兄!我们能不能谈谈?”

原本是徐白义不容辞地揭发。但当他在街灯下的车中,面对一张平静不为所动的脸控诉另一人的不是时,不知为何,自己的理直气壮在一点一点地消蚀。他不知对方为何没有他想像中的惊讶愤怒,是不信还是反应迟钝?他的声音开始激动,血亦开始沸腾,一些朋友相传的话亦被他一一举证。他的迫切辩证,愈来愈使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仗义直言的揭发者,反倒像是个为自己申诉的受害者了。这人是怎么回事?他有些怒了,干脆加了句:“当然!你若有钱不在乎,那也就不关我的事了,对不?”

李昭仁这才打破了沉默,,他露齿一笑,拍拍轮盘说:

“像么?开这么破的二手车?”

“那……”徐白暗中观察着李的神色动静。

只见李摇摇头,叹口气说:

“可惜了,这样一个灵活人……”

“我知道,小王看起来很容易让人生好感,但是……”

“但是他好大喜功,华而不实,对不?”

李一语接下徐白的话尾,徐白意外地住了口。看来,这群人并无小王想像中的笨。他呆呆地听着李沉稳的声音流过黑暗。

“小王的事,我们早有所闻。再加上信仰这种事,是生命里面的东西,一开口便知道有没有……只是,总是还存着一些希望,盼他能……”

李望了徐白一眼,转问:“听过‘买椟还珠’的故事吗?一个乡下人进城,看中了店里一个漂亮的盒子里摆着的一颗珠子。他买下了,却把珠子还给店家,原来他看中的,是那不值钱的漂亮盒子。很多人来查经班的情形也是如此,他们来并不真为了‘查经’;有的人是为了异乡里能取点中国火的暖;有的是为了寻求异性朋友;当然,也有像小王这种的……但我们总希望来的朋友,能够找到那真正的宝贝,看上天国的那颗珠子,而非像小王这样,只求得到盒子的好处。”

“你是说,你明知小王是这样的人,你还是把钱借给他,只为了让他信教?他信不信对你又没有好处!”

徐白有些不以为然起来:

“没错!中国人自古朋友讲的是‘刎颈交’,更何况通财之义?但这些应全作在一个条件之下……肝胆相照!这小王跟本没拿你们当正经事儿,那还有什么义气好说?”

“但我今天待小王并非是站在一个‘义’字,乃是站在一个‘爱’字上行事啊!”李侧了下身,声音里充满了撼人的真诚:“这在耶稣基督里的爱,和我们素常所了解的情义不同。真正的爱便在于对别人的缺陷不盲目,看的清楚,并且不受其摆布,反而还接受一切缺陷所带来的失望,学习饶恕,然后再继续的爱下去啊!我承认,听你证实了小王来查经班的目的,我是有一些失望。但我心里却被另一个真实给扎痛了,我想到主耶稣也正是在我们还无知犯罪,且不知感激祂来临之时,便已为我们上了十字架而死–这正是我们用一生来追求、回应,再效法的爱啊!我的感受大大深过那五、六百块!你懂我的意思吗?”

徐白怔怔地听着,内心只觉堵着的那一块大石,正被什么暖暖的东西汨汨流入、滴透,到最后化成一片柔软的沙,任李的语音在上面辗过痕迹。他发现自己一向自视有某种程度的道德标准。和小王比,一个是山,一个是谷。今晚,他却发现,在爱这方面,他可是和小王一样离“神”还远着哪!初次,他觉得自己里面有苏醒的感觉,而且还有对爱的一种强烈干旱感。这群人,就凭星期五围个圈圈,查那本叫《圣经》的小册子,就能拥有这样不同的灵魂视野么?

李昭仁似看出了他的猜疑。他灿然一笑说:

“我不知道你今晚是为什么来查经班,但我希望日后能常常看见你来。并且,我希望你来,不只是为了盒子,更能得到我们那颗宝贵的珠子!”

徐白凝望李一会儿,再缓缓地吐出:

“我……愿意试试!”

黑暗里,他的双眼宛如拨云见日的星子,特别显得深邃、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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